这一夜,是马琳有生以来最心碎的一个夜晚。他一路负痛乱走,直出了东华门,见到一街的花灯,方才忆起今日是元宵佳节。
东京城的灯会自非寻常地方可比,自东华门外,十里御街之上,璀璨辉煌,比得紫阁楼台尽皆失色,瑶池仙府也叹不如。
满眼的彩绘华灯,满天的火树银花,满街的红男绿女,满腹的辛酸痛楚。马琳一路随波逐流,停停走走,渐渐明了了父亲的苦心,暂时消弭了心头的怨恨。反复思量想挥慧剑斩却情丝,却换得阵阵锥心刺痛。彷徨之时,忽见夜空中巍峨矗立的铁塔,方才记起送别时与王榛榛的约定,遂信步朝铁塔走来。
刚上甬道,马琳乍一抬头,见她已经伫立在台阶上,他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抬头遥遥望了几次,那人影仍然悄立不动,知道是她已经成功摆脱了父亲,在此等候自己。他情不自禁飞奔上前抱住了她。
谁知王榛榛被他抱住,却不喜反惊,尖叫一声,劈手打了他一耳光,紧接着又一脚踢向他小腹。马琳大吃一惊,后退闪过,脚下却踩了空,叽里咕噜就滚下了台阶,被跌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这一耳光力道极重,打得他眼冒金星,耳鸣轰响,当时就犹如在钢刀在他心头狠戳了一刀,疼得他又淌了下两行热泪。
他抬泪眼再看时,台阶上,又出现了四个男子,似乎是一主三仆。他们走到他跟前,其中一个腰悬长剑的青年公子说:“你小子色胆包天,居然敢轻薄大名鼎鼎的金风女侠,真是自寻死路!”他刚要拔剑,另一个中年男子说:“且慢,小主人,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不可轻易杀人。我瞧他衣着不俗,色胆包天,必定是贵介子弟,杀了恐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如放了他吧!”青年公子闻言说:“有理,那就…...”
他话未说完,王榛榛就气冲冲地跑下来说:“赵大,你又胡说些什么?本姑娘命令你马上结果了这厮!”
马琳听这话猛抬头对王榛榛说:“你说什么?你要杀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心?”王榛榛说:“本姑娘杀的人多了,你算哪棵葱?快说,你老子是那个衙门的,我倒要看看你老子有多威风。”
马琳越听越纳闷,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火,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发现她不是自己要等的人!她只是长得很象王榛榛,年岁也略显小些,大约十六七岁,只是不知为何连她的同伴也误认了人。
马琳顿时破涕为笑,惭愧地爬起来说:“原来是我认错了人,小姑娘,对不起,我是和人有约在先,远远看见姑娘的人影酷似那个人,一时情急就认错了人,还请多多原谅!”
赵大说:“原来是认错了人,不如就请王姑娘……”那个王姑娘却没理他,扭头对青年公子说:“区青云,你是怎么管教下人的?这个人屡次犯上,你怎么还让他活着?”区青云一愣反问说:“他哪里犯上了?”王姑娘厉声说:“你瞎了还是聋了,刚才他……”
区青云抢过话说:“刚才他是冒犯了你,可你又不是他的主子,又怎么能说犯上呢?”王姑娘歇斯底里尖叫道:“区青云,你把话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区青云不耐烦地说:“王榛榛,你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别说你还没有嫁给我,你就是嫁进了区家,你也不是他们的主子。”
“原来这个人就是王晨中意的女婿人选!”马琳将区青云浑身上下,仔仔细细看清后,不得不承认,论人品相貌,这人倒也不输于自己,料想是他的家世比自己更具优势,王晨才会特别垂青于他。想到这,他对这个假王榛榛反生了感激之情。
这时,假王榛榛已经大闹起来,她揪着区青云的前襟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昨天还对我服服帖帖,今天吃了豹子胆了,敢这样对我说话。”区青云强忍怒火,推开她,弹了一下衣襟说:“豹子胆倒没吃,只是昨晚吃了几口天鹅肉,就咸鱼翻身,作了你的主子。从今日起,你就和他们一样,都是我的奴才了。”马琳听了,扑哧一笑,赵大三人也跟着大笑了起来,将平日淤积的怨气全笑作了烟云。
假王榛榛再跋扈也是个姑娘,怎么受得了这种侮辱,抡起巴掌就煽了区青云一耳光,接着又顺手牵羊,抽出他的佩剑,刺向马琳咽喉。这一剑来得突然,马琳大吃一惊,顺势后仰,倒在了地上,剑锋堪堪从他头顶划过,刺了个空。
假王榛榛咦了一声,又朝他胸口刺出一剑,他一翻身,虽避过了,却极是难看,滚到了一滩冰凉得泥水里,弄得一身污泥,恰好盖住了后背上的血迹。他心知这女子心狠手辣,死心要杀自己,而自己又先吃了三十杖,腿脚不听使唤,不是她对手,慌忙一路翻滚躲避,一路大叫:“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果然,这几声,引来了一道人影。马琳看清正是区青云,他一伸手夺下假王榛榛的剑,甩手又给了她一记耳光斥道:“贱人,我说过,这个人不能杀!”假王榛榛捂着脸,哭着跑了。
马琳见区青云出手快捷,夺剑手法与自己所学如出一炉,颇感诧异,遂瞧着他楞了神。
这时,赵大走过来扶起他,马琳急忙作揖称谢,说了一堆恭维话,然后又说:“你的救命之恩,在下理当感谢,小生家住包公湖西,不知你可肯莅临鄙舍,小生感激不尽。”区青云暗道:此人果然出生贵族,包公湖西岸豪宅无数,只有头戴三品乌纱帽的达官显贵才可入住,我们今日让他吃了大亏,还是少惹为妙。遂婉言谢绝了。
马琳又说了些应酬话,辞别离去,他出了铁塔庙门,又折回,趁四周没人留意,悄悄溜到塔基阴处,准备等他们离去后,再进塔幽会。可是,这一干人竟然迟迟不肯离去,他只得俯伏倾听。
就听区青云仍然在数落假王榛榛不是,然后说:“….她天生一副歹毒心肠,我怎么能和她厮守一生,与其终身苦恼,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这个贱人,至于那《天心诀》我看不要也罢!”马琳听见“天心诀”三字,不由想到了师父名号,将耳朵也竖了起来。
他的仆人赵大说:“小主人,我始终觉得江湖传言的金风女侠应该不会是这种人品。想那王晨,一代名侠,连主人都自叹不如,他的女儿纵然是娇生惯养,也不至于如此心肠歹毒,这个王榛榛会不会是冒名顶替的?”
区青云问:“你怎么会这样想?”赵大又说:“我今天比你们早进城,我听到了一桩非常离奇的案子,是关于王晨和天虚结怨的起因,起因于祖师爷赠与王晨的那半部《天心诀》…...”方老四说:“这谁都知道,又有什么好离奇的?”赵大说:“可是这一次,却是在金銮殿上审出来内情,你说会与传言一样吗?”区青云大吃一惊,说:“怎么会闹到金銮殿去了,你快说!”
赵大遂将原由娓娓说来,待说完时已经是夜半三更,区青云等人嘘唏不已。坐在台阶上的姜老三忽然一拍大腿说:“不好不好!这天虚妖道引诱王夫人,私生了一个女儿,那个女孩大概就是天虚的女弟子陈皎皎,那陈皎皎与王榛榛不就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姐妹俩的相貌极有可能大同小异,哎呀!糟了!糟了!”他一拍大腿,跪下说:“主子,你杀了我吧!八成是奴才看走眼了!”
区青云气得浑身发抖,狠狠踢了他几脚,拔剑就要杀他,却拔了个空,他气极败坏地满地找家伙,后来却发现剑就在自己的左手上拿着。
姜老三跪下不停地煽自己耳瓜子,赵大和方四郎也慌了,一个连声求情,另一个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说:“主子主子!这都是天虚老道放的饵,引诱主子上了钩,求主子饶了三哥吧!”区青云气疯了,带着哭腔说:“我先杀了他,再去找天虚算账!”
赵大更慌了说:“主子你可万万不能去!别说你一个人,就是加上我们三个人作垫背,也不是那妖道的对手,这事还得主人出面,才能报今日之辱!”区青云无奈,哽咽着说:“好!姜老三,我现在就不杀你,你就去把那贱人杀了,我就饶你不死!”
姜老三急忙磕头去了。赵大说:“主子,姜老三如何是她的对手,不如……”区青云斥道:“你给我闭嘴,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赵大心一凉,知道他是故意让姜老三去送死,更不敢多言。
姜老三一走,马琳就琢磨开了:以榛榛的为人,一定还牵挂着这个妹妹,我如果不救陈皎皎,日后见了榛榛,她一定会埋怨我;如果我救了她,再利用她和区青云的关系,兴许能让王老爷子改变主意。
于是,他急忙挪动身子想跟上姜老三。不幸,这次区青云却没大意,几个箭步冲过来,就捉住了他。
马琳受伤在先,又不敢轻易暴露自己师门,任他捉了去。区青云把他押到明处一看,竟然是他,怒吼:“你还敢在这!今天是你偏要撞死在我手上的,可别怨我!”马琳急忙说:“你要杀我,我也认了,可是我只求你放过她,”
“她是谁?”区青云问。马琳说:“她是一个姑娘,我与她相约,今晚于此地相会,届时她来了,我只求你饶她一命!”区青云夜枭一般惨笑道:“你就是为了这个去而复返,也好!我就再让你活一会,等她来了,送你们一块下黄泉!”说完,就把马琳推进了塔里。
塔里黑漆漆一片,马琳又急又气,心想: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艺,却要受这厮的鸟气,等腿脚方便,非把这口窝囊气找回来不可。正呕气时,忽然发现身后有一个人过来,将他悄悄拉上了楼。马琳心里疑惑,又不敢啃声,借着幽幽月光,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果然是她!原来她早已等候自己多时了。
两个人相互叙说了各自遭遇,一个亲情难舍,一个父命难违,想到姻缘渺渺,此番幽会之后就是生离死别,不禁泪如雨下,抱头饮泣。
下边的区青云早憋了一肚子火正无处发泄,听到哭声,立即冲上楼来大吼道:“原来你的女人早就躲在这里,我现在就送你们去见阎王。”他循着声音举剑就刺,刺了个空,再想刺,眼前黑糊糊却找不着目标。
王榛榛手握钢刀就想先下手杀他。马琳忽觉不妥,急忙扯住她的手,站起来拦在她的身前说:“你既然要杀我,刚才又何必救我呢?既然你刚才慈悲为怀已经救了我,何妨再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次?”
被他这么一诘问,区青云大感泄气,哈哈冷笑说:“你就想靠一张舌头,逃过一死吗?”马琳说:“当然不是了,其实我就是刚才你们提起的‘小邪神’马英杰。我曾经在金銮殿上躲过了一次杀头罪,刚才又在那位姑娘手中逃过一劫,不过现在……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区青云嘿嘿一笑心里想:我先前没要那个贱人杀了他, 现在赌气杀他倒显得自己多事,他和姑娘偷情事发,我料他也不敢报官寻我的晦气,不如放了他们,免干天和。遂又说:“哦,这么说倒是我有眼无珠了,连闻名京城的小邪神都没有认出来,这样吧,你给说说那天的事,我就饶你不死。”
马琳说:“一言为定,你可不能食言。”区青云答应了。马琳转身将王榛榛推上了第三层楼梯,自己和区青云转而下到第一层,找了个地方坐下。三个人都想知道金銮殿审案的经过,不由自主都竖起了耳朵倾听。
但听马琳说:“半年前,我到洛阳,约陈督阵出来玩,不想碰上了那桩案子,我以为不关我事,谁知却被我老爷子的对头得知了,硬将这案子混赖到了我头上。我被捉到了刑部,怎么也说不清,那朱缅就要拿我用刑,我一害怕,就想起我老爷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皇上并不想捉拿刺客,刑部也没有追查,’于是我就赌了一把,将案子揽到了自己头上。不料这一把,却赌中了。皇上不但没有杀我 ,还非常喜欢我,还赐了我‘英杰’这个名字,然后就要我作什么征辽大元帅,我跟皇上说:‘我不会用兵,我怕打败仗。’皇上就说:‘朕给你一员勇将,你带了他去,输了杀头归他,赢了功劳归你。’我一高兴就答应了,不想皇上却从天牢里提出了王晨,皇上指着王晨说:‘这就是朕给你的勇将!’我是王晨的小辈,从来都叫他叔父,我如何敢作他的顶头上司,于是我就说:‘皇上,战败了,您当真杀他不杀我?’皇上说:‘朕一言九鼎!’我就壮了胆子说:‘那您先把蔡京给罢了吧!’皇上问:‘你为何要朕罢免蔡京?’我说:‘皇上是您要我说的,我说出来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后来皇上点了点头,答应了。于是我就说:‘先前童大人战败,非为军中无勇将,而是因为…….’我还是害怕,皇上一连催了我三次,我想豁出去,大不了一死,就说:‘是因为蔡京他鲸吞了五百万贯军费,致使童大人无粮可用,无饷可支,童大人才是冤枉!’皇上急忙回头问童贯,童贯当时就惶恐地跪下来,既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我见他害怕了就说:‘童大人害怕,不敢说,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蔡京鲸吞了军费。’蔡京气得破口大骂,说我是大胆狂徒,空口无凭,就胆敢在金銮殿上诬陷他。我说:‘皇上我有证据,不信,您就亲自查一查蔡丞相家底,一定能在他家找到五百万贯金银珠宝’。蔡京党羽都说与理不通,与律法不合,我就说:‘他们做贼心虚,才不敢要陛下查他的家底。’皇上当即就说:‘朕就去蔡太师家中走一趟,看看太师家中有没有五百万贯金银珠宝。’于是皇上就带着文武百官去了。结果,羽林军数了一夜的财宝,果然有三、四百万贯的家当,皇上大怒,就革了蔡京的职,逐除了朝廷。” 赵大等人听完拍手称快。
区青云说:“果然是小邪神,真够邪门的!后来呢?”马琳说:“后来,皇上非常难过,说:‘朕的太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太让朕失望了!’于是我想了个法子让皇上高兴,就说:‘皇上,不如让我和高太尉陪您玩玩蹴鞠吧!’皇上就说:‘也好,朕早就听说你蹴鞠玩得好,今日就开开眼界。’高太尉球技虽高,却不是我的对手,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所以打得他只有招架,没有还手的机会,后来我瞧他可怜,就脚下留情,踢了个平局。皇上看得非常高兴,我就趁机说:‘陛下,其实这场仗皇上更本不必急着打,想那金辽两国,好比是鹬蚌相争,天赐我大宋居了个渔翁之位,皇上您何不等待时机,待他们两败俱伤时,再出兵,一举灭了两国,得一个大大的天下?届时陛下就可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齐名,成就千秋万代的功勋。’这下皇上更高兴了,当即下旨,罢了征辽战事,然后又封我作了个殿前威武大将军。连王晨也一块赦了,我想他决不会放过天虚,就说:‘皇上,不如你下旨,让他们俩在校场作决斗,省得他们以后再闹事。’皇上说:‘也好,省得他们以后又闹出事端。’哎!我以为会有一场好戏看,谁知,王晨在校场等了一天,天虚连面都不敢露。也不知为什么,他敢站出来承认是奸夫,却不敢出来决斗,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赵大说:“他们一定是先前已经交过手了,天虚定然输了,再不就是死了。”区青云神色凝重地说:“不会是死了,天虚身边还有个弟子巫烈,王晨如果杀了天虚,巫烈必然会回阴山,可是今天有我们的线报说巫烈出现在京城,而且行踪诡异,料想他一定是躲在京城里疗伤。如此一来,王晨也会在这里等着他,。”
赵大说:“那门主传信招我们来京,说是给主子你和王姑娘成亲,定是门主和王晨遇着了,将亲事说妥了,那我们就可以见着真正的王姑娘了。”他们当着马琳的面说着成亲的话,也没有避嫌的意思,却让马琳更加难过,如坐针毡,偏又顾忌着塔上的人,不敢发作。
赵大看出他坐立不安,以为他是害怕,说:“你不必害怕,我家主人最讲信义,说了不杀你们,就一定会让你们平安离去。”马琳一听这话,如蒙大赦,腾得站起来说:“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可走了。”
区青云也不敢再拦他,忽又心声一念,追上去,陪着笑脸说:“刚才冒犯,还望多多海涵。”马琳回头说:“那我们可说好了,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日后再相逢就当不认识好了。”区青云本想和他化敌为友,不想马琳却来了个霸王脱靴,掉头跑了,不免尴尬扫兴,复又闷了一肚子气。
马琳生怕他又纠缠,惶惶爬上塔,将王榛榛蒙了头,拉着她一口气跑出了三里地,方才停下。他找了个背风处,将王榛榛的头巾揭下,登时傻了眼。不知为何,自己从铁塔里拉出来的人竟是青梧,他吓得大叫一声:“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