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临盆的日子,哭儿既激动又受怕:激动的是自己终于又可生下第三胎,受怕的是不知第三胎是男还是女。
女人生产赶上夜晚,哭儿很纳闷,为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选择夜晚生产呢?哭儿为自己这个伟大的发现绽放一丝狡黠的笑。
那个夜晚,女人痛得汗水涔涔,豆大的汗珠啪啪嗒嗒淌个不住。女人像被马蜂蜇了屁股,一会儿下床,一会儿上床。每当剧痛来临,女人总是呻吟着,拼命地用劲,企图把肚里的那个肉团解下来,但每次总是解下点点滴滴的血水。女人嗷嗷叫个不住,女人很痛苦。哭儿看到女人那痛苦样,心里也遭罪起来。想当初,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引颈交欢,恩恩爱爱,根本没想到等待她的将是一场痛苦。
那个夜晚,女人一直苦苦挣扎到半夜。当她把孩子生下来时正是鸡叫时候。这时窗外下起了雨。饱满的雨颗子完全乱了阵脚,呼呼噜噜砸在瓦楞上,尘土里,四处迸溅。女人疲惫得没有了哭声,只有冰凉的泪顺着脸腮抹下。哭儿这时倒有了坚强,匆匆用破布裹上死婴,又找来一个纸箱,把死婴装进捆上。脱掉圆口布鞋,光着脚丫子,哭儿挟上纸箱仄进夜色四合的村外。
夜是黑魆魆的,路很泥泞,哭儿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当他摸至北堰时,雨已检点了许多。哭儿顿住脚,睃着堰中心水响的地方,愣了俄顷。堰水很宽很深,近年来已承包给私人养鱼。哭儿不知水响的地方是鱼跃还是野鸭浮游。哭儿只看到堰中心有团模糊的黑影,紧紧贴着水面漂浮不定。哭儿想那可能是一只野鹅吧,便匆匆把纸箱扔进堰里反身而去。
哭儿没回家。哭儿踅至西山坳里,用手又刨又挖,堆一个小坟茔。哭儿做完这一切,便跌坐在那个小冢丘上,“哇”地放声痛哭起来。这时雨已停了,悲悲戚戚的哭声在酽稠稠的夜里洇润了很远。
第二天,早起的人们便知道了小村的昨夜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多年的老光棍船舨仙拾了个女人,昨夜又添一男娃,喜上加喜;另一件是生下两个女伢的哭儿婆娘,昨夜生下一婴儿,却已死了,忧上加忧。
于是整个小村的人都有些震动。
女人们先是到船舨仙的家里送一些吉祥的话语,个个笑逐颜开,嘻嘻哈哈,从船舨仙女人的怀里争相搂抱娃儿,夸个不住赞个不住。船舨仙的女人,虽很羸弱,但被幸福笼罩着,煞是昂扬。
一番客套之后,女人们从船舨仙屋里出来,又走进哭儿的家。哭儿正蹲坐在院子的磐石上,嶷黑着脸,婆娘也正在屋里抽抽搭搭。
村里的女人们,脸上便立时感染了一层悲伤,个个表示同情的神色,有人还强行从眼里挤出几颗泪豆豆。
“哭儿哥呀,也忒怨你不经心哪,好端端的伢儿咋能丢了呢!”
“是呵,有个风吹草动的,你也该喊我们帮帮忙哇!”
哭儿便说:“这也是命哪,八两的命不能装满升。我算命卜卦,也不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杈桠,没想到脐带缠脖颈上,伢儿就这样丢了!”
女人们便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哭儿颓丧地说:“男孩……埋在西山坳了。”
女人们便无限惋惜地说:“可惜!可惜!”同情的分量增加了几分。
女人们从哭儿家退了出来。
早饭的时辰,村长也来了。
村长说:“哭儿,我对你不薄吧。现今伢儿也生下了,喂不住那是你的命,但这计划生育可不能再违反喽!”
哭儿好久没话可说,最后禁不住泪水汪汪:“……村长,命里不该我有儿,铁打的绳子也捆绑不住,我认了……计划生育的事,等我婆娘满月了,就让她去结扎吧。”
村长说:“这就对了,你没给我小鞋穿。”
村长走了。
哭儿猝然感到一种天崩地裂的悲伤。为了生下这胎,哭儿已是孤注一掷了。哭儿生下第一胎符合“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政策;生下第二胎被罚款一千五百元;到怀上第三胎时,村长率领一班人马到哭儿家,要哭儿的女人到乡计生办刮宫。哭儿死活不干,女人也跪在村长脚下,抱村长的腿哭得涕泪滂沱,哀求村长让她给哭儿生个男孩。女人悲悲啼啼,好是伤心,但村长还是不首肯,勒令哭儿务必两天之内领女人到乡计生办。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哭儿委实不甘心几代单传到他这代却断了茬儿。
哭儿便卖完屋里所有的家什,偷偷给村长塞几千块钱。第三胎算是保住了,但村长只答应不管第三胎是男是女,生下之后都得去结扎。哭儿对村长的恩典感恩戴德。
可万万没想到这第三胎……唉!
女人满月的那天,便去了乡计生办。女人从此再没有生育能力了。那天,哭儿到西山坳里整整呜呜了一天。哭声是那样凄楚,整个小村的人都抹了一把怜悯的泪。人们都说:“哭儿可怜哪,好不容易生个男孩,可却丢了!”又有的说:“咋能不痛心哩,要是个女伢,伤了倒也不可惜。可是……”
从此之后,人们对哭儿都另眼相看了。人们都很同情哭儿,人们干什么都让着哭儿。人们唠家常时总是说:“哭儿,你也甭忒伤心,不是你没有男仔,而是你生下男仔,怪他没命待……”
但哭儿在人们的同情和关照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有人家的鸡崽被盗了,主人骂“断根绝苗”,哭儿总感到自己的心像被人剜着一样,疑心那主人是在把矛头指向自己。有时两三个女人在一起谈天说地,互夸对方的男崽时,哭儿的心就涌起一股悲哀。哭儿总是匆匆逃离女人们的天地,黯然神伤。
有一次,与哭儿毗邻的冯嫂垒墙时向哭儿这边多赶了一尺,哭儿的女人忍无可忍,便与冯嫂明火执仗地干起来。冯嫂对哭儿的女人恶语相诋:“你占恁多地方有人住吗?还是让给我一点吧,也落个人情。”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哭儿的女人便和她“单打一”,大打出手。哭儿也惹急了,操起一柄锛镐,嗷嗷叫着冲进冯嫂家,气势汹汹要和她男人干。还是冯嫂的男人明智,偃旗息鼓,撤掉垒墙的砖头,息事宁人。
这件事过后,村里人都批评冯嫂的不是,说冯嫂不该与哭儿这样的人吵架。
哭儿有事没事便到西山坳里哭。赶上三月三,或者清明,哭儿更是悲恸欲绝,一大早便提一捆黄裱纸,到西山坳里默默地焚烧。化纸之后哭儿便头枕灰烬,躺在那里一天不回。
哭儿很长时间都难从那种悲痛中走出来。
一天,喜气洋洋的船舨仙拎一兜子鲇鱼,从船板上跳下,迎面碰上哭儿。
船舨仙说:“哭儿,走,今夜我到你家喝酒!”
哭儿说:“去吧。”
船舨仙便到哭儿家。哭儿女人很殷勤,裹上腰布,到厨房里把鲇鱼炖了,又炒几个菜,哭儿也到村代销点沽回两斤白酒。两人就着蒸气腾腾的肉菜,大口大口地咂起酒来。鱼肉虽算不上珍馐佳肴,但味美醇香,又加上饿肚,两人须臾便灌得酕醄大醉。
喝醉了酒哭儿便大哭,哭自己死去的儿子。
船舨仙却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船舨仙说:“哭儿,你也别装蒜了,甭以为我不知道!”
哭儿说:“你知道什么?”
船舨仙说:“俺女人临产的那黑,等着吃鱼,俺就偷偷挑船到北堰,没想到碰上你,晦气!晦气!俺不知道你扔的啥物件嘞,等你走了,俺却捞起一具女婴!”
哭儿便扑通一声跪在船舨仙的脚下,鸡啄米似的磕着头:“船老大,求求你一定救救俺哪!那女婴确实是俺的,是俺亲手杀死她的呀!”哭儿磕得头破血流,哽哽咽咽:“那女婴生下来后,女人哭得泪人似的,俺也狠下了心,从女婴的脐带里吹了几口气,她就死了……可怜哪!天可怜哪!俺怕村里人说俺鄙视女孩,就谎称死的是个男婴……船老大,你一定救救俺,甭声张呀!……”哭儿哭得一塌糊涂,哭儿醉得一览无遗,哭儿和盘托出了全部内情。女人骇得浑身瑟瑟战栗个不住,女人惶惶恐恐地央求船舨仙一定替她恪守这条秘密,女人知道船舨仙在村里是个口角松动的家伙。
女人把哭儿扶上床。
哭儿昏昏睡了一夜。
第二天,哭儿自然能回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哭儿摇晃到村街上,感到人们都有些不大对劲。人们三五一群,五六一伙,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嘻嘻哈哈地大笑,宛若都知道了这件事,评头论足,讥笑哭儿的丑行。哭儿感到无地自容。哭儿想:这肯定是合该雷殛的船舨仙透露了隐情,要不,人们见了他,为什么显得和先前不一般呢?
哭儿在村街上走了一遭,很觉得没劲。哭儿走过之后,总感到背后有许多目光在狠狠地戳他。
哭儿走了一圈便回了家。哭儿感到从这天起,人们就把他看成一个恶毒的人,毒得比狼狠,比虎凶,比豹残,比一切豺狼虫豸都要歹毒——老虎再毒还没有吃儿的心哩!可哭儿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女!
哭儿闷在屋里睡了一天。
第三天人们便知道哭儿死了。哭儿死时用竹签狠狠地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女人很悲恸,哭得阴风习习。
村里人都下了一场真诚的泪雨,个个为哭儿的死纳闷。人们愧疚自己先前的点滴过失。
只有船舨仙心里很坦然。那一次,他是唯一一次对哭儿的事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