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小说与散文精品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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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燕丹子》

《燕丹子》,作者无考,旧题燕太子撰,当是望文生义。最早见于《隋志》,著录一卷,《旧唐志》,著录三卷。明胡应麟评为“古今小说杂传之祖”。现代学者考订为汉人小说。其书传本极少,《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辑出,列入小说家存目。孙星衍从纪昀处传得抄本,先后刻入《岱南阁丛书》、《问经堂丛书》、《平津馆丛书》。

卷上

燕太子丹质于秦,秦王遇之无礼,不得意,欲求归。秦王不听,谬言:令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丹仰天叹,乌即白头,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过之,桥为不发。夜到关,关门未开,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深怨于秦,求欲复之,奉养勇士,无所不至。

丹与其傅鞠武书曰:“丹不肖,生于僻陋之国,长于不毛之地,未尝得睹君子雅训、达人之道也。然鄙意欲有所陈,幸傅垂览之!丹闻丈夫所耻,耻受辱以生于世也;贞女所羞,羞见劫以亏其节也。故有刎喉不顾,据鼎不避者。斯岂乐死而忘生哉!其心有所守也。今秦王反戾无常,虎狼其行,遇丹无礼,为诸侯最。丹每念之,痛入骨髓。计燕国之众,不能敌之,旷年相守,力固不足。欲收天下之勇士,集海内之英雄,破国空藏,以奉养之。重币甘辞,以市于秦,秦贪我赂,而信我辞,则一剑之任,可当百万之师,须臾之间,可解丹万世之耻。若其不然,令丹生无面目于天下,死怀恨于九泉,必令诸侯无以为叹,易水之北,未知谁有,此盖亦子大夫之耻也。谨遣书,愿熟思之。”鞠武报书曰:“臣闻快于意者亏于行,甘于心者伤于性。今太子欲灭悁悁之耻,除久久之恨,此实臣所当糜躯碎首而不避也。私以为智者不冀侥幸以邀功,明者不苟从志以顺心;事必成,然后举,身必安,而后行,故发无失举之尤,动无蹉跌之愧也。太子贵匹夫之勇,信一剑之任,而欲望功,臣以为疏。臣愿合纵于楚,并势于赵,连衡于韩、魏,然后图秦,秦可破也。且韩、魏与秦外亲内疏,若有倡兵,楚乃来应,韩、魏必从,其势可见。今臣计从,太子之耻除,愚鄙之累解矣。太子虑之。”太子得书不说,召鞠武而问之。武曰:“臣以为:大子行臣言,则易水之北,永无秦忧,四邻诸侯必有求我者矣。”太子曰:“此引日缦缦,心不能须也。”掏武曰:“臣为太子计熟矣。夫有秦,疾不如徐,走不如坐。今合楚、赵,并韩、魏,虽引岁月,其事必成,臣以为良。”太子睡卧不听。鞠武曰:“臣不能为太子计,臣所知田光,其人深中有谋,愿令见太子。”太子曰:“敬诺。”

卷中

田光见太子,太子侧阶而迎,迎而再拜。坐定,太子丹曰:“傅不以蛮域而丹不肖,乃使先生来降敝邑。今燕国僻在北陲,比于蛮域,而先生不羞之,丹得侍左右,睹见玉颜,斯乃上世神灵保佑燕国,令先生设降辱焉。”田光曰:“结发立身,以至于今,徒慕太子之高行,美太子之令名耳。太子将何以教之?”太子膝行而前,涕泪横流曰:“丹尝质于秦,秦遇丹无礼,日夜焦心,思欲复之。论众则秦多,计强则燕弱,欲曰合纵,心复不能。常食不识味,寝不安席。纵令燕、秦同日而亡,则为死灰复燃,白骨更生。愿先生图之。”田光曰:此国事也,请得思之。”于是舍光上馆,太子三时进食,存问不绝。

如是三月,太子怪其无说,就光,辟左右问曰:“先生既垂哀恤,许惠嘉谋,侧身倾听,三月于斯。先生岂有意欤?”田光曰:“微太子言,固将竭之。臣闻骐骥之少,力轻千里,及其罢朽,不能取道。太子闻臣时,已老矣。欲为太子良谋,则太子不能;欲奋筋力,则臣不能。然窃观太子客,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为人博闻强记,体烈骨壮,不拘小节,欲立大功。尝家于卫,脱贤大夫之急十有余人。其余庸庸不可称,太子欲图事,非此人莫可。”太子下席再拜曰:“若因先生之灵,得交于荆君,则燕国社稷,长为不灭。唯先生成之。”田光遂行,太子自送,执光手曰:“此国事,愿勿泄之!”光笑曰:“诺。”

遂见荆轲,曰:“光不自度不肖,达足下于太子。夫燕太子,真天下之士也,倾心于足下,愿足下勿疑焉。”荆轲曰:“有鄙志,尝谓心向意,投身不顾;情有异,一毛不拔。今先生令交于太子,敬诺不违。”

田光谓荆轲曰:“盖闻士不为人所疑。太子送光之时,言:‘此国事,愿勿泄。’此疑光也。是疑而生于世,光所羞也。”向轲吞舌而死。轲遂之燕。

卷下

荆轲之燕。太子自御虚左,轲援绥不让。至坐定,宾客满座。轲言曰:“田光褒扬太子仁爱之风,说太子不世之器,高行厉天,美声盈耳。轲出卫都,望燕路,历险不以为勤,望远不以为遐。今太子礼以旧故之恩,接之以新人之敬,所以不复让者,士信于知己也。”太子曰:“田先生今无恙乎?”轲曰:“光临送轲之时,言太子戒以国事,耻以丈夫而不见信,向轲吞舌而死矣。”太子惊愕失色,歔欷饮泪曰:“丹所以戒先生,岂疑先生哉!今先生自杀,亦令丹自弃于世矣。”茫然良久,不怡,后日太子置酒请轲。

酒酣,太子起为寿,夏扶前曰:“闻士无乡曲之誉,则未可与论行;马无服舆之技,则未可与决良。今荆君远至,将何以教太子?”欲微感之。轲曰:“士有超世之行者,不必合于乡曲。马有千里之相者,何必出于服舆?昔吕望当屠钓之时,天下之贱丈夫也,其遇文王,则为周师。骐骥之在盐车,驽之下也,及遇伯乐,则有千里之功。如此,在乡曲而后发善,服舆而后别良哉!”夏扶问荆轲,何以教太子。轲曰:“将令燕继召公之迹,追甘棠之化,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于君何如也?”坐皆称善,竟酒无能屈。太子甚喜,自以得轲,永无秦忧。

后日,与轲之东宫,临池而观。轲拾瓦投龟,太子令人奉盘金,轲用投,投尽复进。轲曰:“非为太子爱金也,但臂痛耳。”后复共乘千里马。轲曰:“闻千里马肝美。”太子即杀马进肝。暨樊将军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及来归太子,太子为置酒华阳之台。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轲曰:“好手琴者!”太子即进之。轲曰:“但爱其手耳。”太子即断其手,盛以玉盘奉之。太子常与轲同案而食,同床而寝。

后日,轲从容曰:“轲侍太子,三年于斯矣。而太子遇轲甚厚:黄金投龟,千里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盘,凡庸人当之,犹尚乐出尺寸之长,当犬马之用,今轲常侍君子之侧,闻烈士之节,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但问用之所在耳,太子幸教之!”太子敛袂正色而言曰:“丹尝游秦,秦遇丹不道,丹耻与俱生。今荆君不以丹不肖,降辱小国,今丹以社稷干长者,不知所谓。”轲曰:“今天下强国,莫强于秦。今太子力不能威诸侯,诸侯未肯为太子用也。太子率燕国之众而当之,犹使羊将狼,使狼追虎耳。”太子曰:“丹之忧计久,不知安出。”轲曰:“樊於期得罪于秦,秦求之急。又督亢之地,秦所贪也。今得樊於期首,督亢地图,则事可成也。”太子曰:“若事可成,举燕国而献之,丹甘心焉。樊将军以穷归我,而丹卖之,心不忍也。”轲默然不应。

居五月,太子恐轲悔,见轲曰:“今秦已破赵国,兵临燕迫急,虽欲足下计,安施之?今欲先遣武阳,何如?”轲怒曰:子所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轲所以未行者,待吾客耳。”

于是轲潜见樊於期曰:“闻将军得罪于秦,父母妻子皆见焚烧,求将军,邑万户,金千斤。轲为将军痛之。今有一言,除将军之辱解燕国之耻,将军岂有意乎?”於期曰:“常念之,日夜饮泪,不知所出,荆君幸教,愿闻命矣。”轲曰:“今愿得将军之首,与燕督亢地图,进之,秦王必喜,喜必见轲,轲因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教以负燕之罪,责以将军之仇,而燕国见陵雪,将军积忿之怒除矣。”於期起,扼腕执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而今闻命矣。”于是自刭。头坠背后,两目不瞑。太子闻之,自驾驰往,伏於期尸而哭,悲不自胜。良久,无奈何,遂函盛於期首与燕督亢地图以献秦。武阳为副。

荆轲入秦,不择日而发。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高渐离击筑,宋意和之。为哀声则怒发冲冠,为哀声则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车,终已不顾也。二子行过,夏扶当车前刎颈以送。

二子行过阳翟,轲买肉,争轻重,屠者辱之,武阳欲击,轲止之。

西入秦,至咸阳,因中庶子蒙白曰:“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与督亢地图,愿为北蕃臣妾。”秦王喜,百官陪位,陛戟数百,见燕使者。轲奉於期首,武阳奉地图。钟鼓并发,群臣皆呼万岁。武阳大恐,两足不能相过,面如死灰色。秦王怪之,轲顾武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见天子,愿陛下少假借之,使得毕事于前。”秦王曰:“轲起督亢图进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出。轲左手把秦王袖,右乎揕其胸,数之曰:“足下负燕日久,贪暴海内,不知厌足。於期无罪而夷其族。轲将海内报仇。今燕王母病,与轲促期。从吾计则生,不从则死。”秦王曰:“今日桩事,从子计耳,乞听琴声而死。”召姬人鼓琴。琴声曰:“罗縠单衣,可掣而绝。八尺屏风,可超而越。鹿卢之剑,可负而拔。”轲不解音,秦王从琴声,负剑拔之,于是奋袖超屏风而走,轲拔匕首掷之,决秦王耳,入铜柱,火出。然秦王还,断轲两手。轲因倚柱而笑,箕踞而骂曰:“吾坐轻易,为竖子所欺,燕国之不报,我事之不立哉!”

这篇小说的题材取自历史资料,其基本情节在《战国策》、《史记》等书中均有记载。但小说不等于历史传记,它可以而且也应该进行艺术加工。与《战国策》中的“荆轲刺秦王”相比,它的艺术加工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提炼了情节,运用了多种陪衬的手法来突出主要人物形象。

第二,渲染了悲壮的气氛。

第三,增加了一些细节描写。

这个故事发生在秦灭六国的历史时期。统一中国,是当时的历史趋势,但由谁来统一和怎样统一,只能是一种历史的选择。因而当时的一切斗争也只能根据具体情况作出评价,未可以成败来论英雄。实际上,鞠武和田光的态度已经包含着对刺杀手段的否定。个人的刺杀行动并不能解决社会的根本问题,但它反映出的社会矛盾和悲壮精神,却是值得深思的,它往往是社会面临重大变动的一种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