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郑成功收敛了一下锋芒,坦诚地说:“事到如今,又何必多此一举?你越想说清楚,恐怕越说不清楚。”郑成功打算以坚决的态度摆脱对方的纠缠。然而当他一接触到张之中的目光时,又不得不怔了一下,于是,他阴沉着脸,勉强地说:“那么,就依你吧!”他扔下这么句冰冷的话,不等对方有何反映,就朝其余的人抱拳施礼,“失陪,失陪!”转身径自往船上去。郑成功来到船上背着手,站在窗下,望着海滩上的景致。张之中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不敢上前,过了片刻,才殷勤地走近来说:“请国姓爷上坐。奉茶!”不料郑成功一摆手说:“张先生,我很忙,实在没有工夫,也没兴致听你编故事,你有何见教,请快点讲!”
其实,郑成功已经看出来张之中的心思。郑成功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撞击,灵魂深处受到巨大震撼。他万万没有想到,张之中非但不向他忏悔一番,反而试图诱降他,欲摸他的底细。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他极力摁住心头怒火,尽量显得宽宏大量。于是,他哈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拂袖而去。张之中见状一下激动起来,忙向前小跑几步,一把拽住郑成功的袍摆不放。“国姓爷,您是我的恩师,我跟随您多年,您对我关爱有加。今日我不能见恩人有话不说。南京失守,半壁江山沦失,一旦清兵席卷而来,独木难支倾覆,尽管恩公有志报国,又有经国济世之才,恐怕也难以挽狂澜于既倒。余今日之所作所为并无歹心,实在是因形势所迫而产生的无奈之举。说不定自此与恩公一别,再无相见之日,难道不愿听我最后一言么?”
这时张之中已泪流满面,唏嘘不已,仍坚持着说:“国姓爷切莫误会,认为我张某人是贪生怕死之辈,其实我早已置生死于不顾,奋力匡正时弊。然而明室颓危,救亡无望。朝廷内有各怀鬼胎的官吏,外有拥兵自雄的军阀,此辈飞扬跋扈,腐化堕落,与我辈同床异梦,充其量是个同路人而已,并不能同舟共济,患难与共。一旦遇到危急,有机可寻,他们必率先失节。尽管国姓爷意志如钢,又能礼贤下士,有回天之方术,恐怕也是难免此祸患发生。所以,在下求您重新审视劝降之事。只有一而再、再而三之说,没再四再五之言。清廷三番五次劝降,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说完,张之中伏地而拜。本来就怒火填膺的郑成功,现在更是怒不可遏:“好大胆的张之中,竟敢如此妄言!如此叛臣,不杀了你留着何用?”听到郑成功的这一番话,张之中倏地站了起来说“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此时的张之中似乎一下变成了临危不惧的英雄。张之中的表现让郑成功感觉到有些意外。这时郑成功竟对他略有好感,认为他还有点儿大丈夫男子汉的气质,不同于那些失节投降的家伙,起码还有人情味儿,没有出卖同僚。他大步迈出船舱,急切地往回奔。郑成功飞马返回军中,二话没说,立即召集诸将商议对付清廷劝降的对策。
明白了郑成功的意思后,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甘辉抢先说:“劝降,劝降,人心搅乱,不杀鞑子,人心难安。”他环顾众将一眼,看见大家一个个都义愤填膺,接着又说:“虽留都沦陷,但我军仍不气馁,每仗必胜,如此打下去,不用多久,我军就可进攻南京,克复失地。正因为清廷害怕了,才想出劝降的鬼把戏来愚弄我们,我们千万不可上当!”群雄无不摩拳擦掌,以气吞山河之势作出反应,支持甘辉的发言。议事厅里,骤然出现一派英雄气概,并有人高呼:“清廷钦差大臣滚出厦门!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众人随声附和,一时间矢志抗清的热烈气氛笼罩了郑成功的军帐。郑成功内心激动却外表镇静地说:“我们由小到大,由弱到强,从几个人几条枪举义旗起,到今天成为一支拥有二十余万人马的强大军队,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一个打字。打了八年,这八年是我军成长最快的八年,可喜可贺的八年,叱咤风云于天下的八年,舍生忘死不畏强暴的八年……今天,难道就会被敌人的高官厚禄收买了不成?难道就改变了初衷不成?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诸位将领继续跟我一道舍生忘死,清廷劝降的伎俩就永远不可能得逞!”
清廷劝降是有原因的,一天,有一个叫努尔哈朗的人向顺治帝献计说:“奴才想劝郑芝龙修书一封,规劝他儿子投诚,说皇上愿立刻派人去厦门劝降。郑成功见了其父的亲笔信,必然有所触动,即使不降,只要他收敛一下锋芒,时局便会起根本性的变化。我军趁此良机全力以赴向南推进,扭转战局只是一瞬间的事,那时候明军大势已去,不怕郑成功不来归顺我大清天子……”接着他又说:“奴才听说郑成功是个儒将,幼年熟读孔孟之书,尤信奉孔孟学说,骨子里装着的全是儒家的道统,忠孝之心更为突出。因此,奴才才敢如此妄言。”
“并非妄言,良策,真良策也!你速去办成此事,朕等候你来领赏。”顺治虽然如此说,但心里仍然不踏实,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努尔哈朗的背影消失在宫殿外。他素来对努尔哈朗办事能力有疑心,唯恐他开的药方不对症——郑成功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轻易上圈套。然而,努尔哈朗满怀自信,径自奔郑芝龙官邸而去。
此时,郑芝龙从去年抵达京师起,便住进这所宅子,至今已有一载,他成天无所事事,不胜寂寞难耐。但是难耐归难耐,他还是要笑脸相迎偶尔来访的显达、名流。努尔哈朗怀着胜券在握的心情,急切地来到郑芝龙的宅院时,不觉已是酉牌时分了。照常理这是吃晚饭的时辰,一般来说在这个时候如果无紧要事是不去拜访他人的,这是汉人的习俗。当然,努尔哈朗也深谙汉人的礼习,也能遵守。如今,他故意破例而为,自然有他的用意。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想让郑芝龙早点儿知道消息,给他一个惊喜罢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郑芝龙被他的突然造访所触动,心里暗暗地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莫名其妙地出现喜忧参半之情。他忙不迭地抱拳在胸前,一揖到地地说:“在下不知王爷到此,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彼此之间何必如此。我是来恭喜阁下的。皇上有谕,我不敢怠慢,于是就急急忙忙地往贵府上奔。”郑芝龙一听“恭喜”两字,真有久旱望云霓的喜悦,笑容可掬地说:“王爷不辞辛苦,风尘仆仆,光临寒舍,实在令在下过意不去。不知是何喜事,竟要王爷亲自驾临?”郑芝龙顾盼着,发觉努尔哈朗一举一动似乎都有些故作多情,他口里声声说恭喜,却久久不说出内情,不由得使郑芝龙情绪猝变。郑芝龙是怀着升官晋爵、光宗耀祖、荫庇子孙万代的荣华富贵梦想前来投奔清军的,岂料到了福州,清廷又骗他来朝廷任职。但他至今一职未任,反而坐了冷板凳,失去了自由,被软禁在这幢公寓里。如今,听努尔哈朗说恭喜的话,但却是雷打得大,却不见雨下来,岂能不让郑芝龙顿生疑窦?当然,努尔哈朗也清楚郑芝龙此时的心情,于是故作姿态地说:“将军的心情不说我也明白,将军弃暗投明,毅然北上,如今已是一年有余,却尚未得到一官半职,难怪你心急,若换了我,我也会如此的。说实话,皇上对你甚为赏识。那么,皇上又为何迟迟不降旨重用你呢?我想这个原因不用我说,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也正因为如此,皇上才要我来道明此意。”努尔哈朗顿了顿,然后又不胜关切地说:“皇上希望你修书一封给你儿子郑成功,劝他即日前来投诚。此事成功后,皇上愿给您半壁江山,并敕你为‘平西侯’,封你儿子为‘海澄公’。这是世人求之不得盼之不来的殊荣,竟然落在将军身上矣,真是对你郑氏家族皇恩浩荡,令世人仰慕不已啊!将军,这真是千载难逢的美事,望将军珍惜!”郑芝龙沉吟半晌,忽地起身,迈开武将有力的步伐,在大厅上来回踱步。
努尔哈朗往椅背上一靠,把肥胖的身躯藏在摇曳的灯影里。努尔哈朗心想:这次能否降服他至关重要,因为,这不仅关系到自己在皇上面前夸下的海口能否实现,弄得不好,还会使自己威风扫地——这还是小事;更为重要的是关系到满族人能否征服汉人、统一天下的大事。
于是,他聚精会神地思索着对付郑芝龙的办法。同时他又不得不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掩盖内心的沉重。他将身子移动了一下,往后靠了靠,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他那双深藏玄机的三角眼不停地打量着郑芝龙脸上的表情变化。郑芝龙也在想:我对此人并不陌生,算来这是第三次与他交锋了。虽然交情算不得深,但彼此还是颇为了解的。努尔哈朗这次来访,所言之事非比寻常。迫于无奈,他只好应承了,并当努尔哈朗的面修书一封,又令家人李德星夜起程赶往厦门送信。努尔哈朗见郑芝龙办事如此爽快,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办好了,满脸堆着笑容。“事情成功了,是皆大欢喜之事,你好,我也好,国家好,皇上好。”努尔哈朗一面安抚着郑芝龙,一面喜滋滋地往外走。
郑成功在厦门接到父亲的密信,拆开来阅,只见信中写道:吾儿大木台鉴:父与儿一别数载,不胜轸念。夫万里飞鸿,实身不由己。圣上有谕,责我劝汝弃明投清,并弑鲁王为投诚之要举。然后,汝与父加官晋爵,并赐江山半壁。苟不遵旨,兀自一意孤行,老父命丧九泉矣。切切勿拿老父作赌注!希吾儿见书即率部投诚,父翘首企望。郑成功阅毕,非常气愤。当即召集文武官员来帐议事。他百感交集,激愤地说:“清廷无聊至极,以家父作人质要我投诚,若不然,家父性命不保。面对两难处境,不知如何是好,故请诸位来献良策救我。”刚说完,举座为之惊愕,气氛一下紧张起来。突然,从人群中站起一人来,此人正是周全斌,他横眉怒目,义愤填膺地说:“鞑子自作聪明,玩弄小伎俩,无非想打动国姓爷的孝悌之心耳。依我之见,置若罔闻,不把他当回事,谅其奈何不得我。至于国姓爷家严的安危,也不会有那么严重,他只是借此恫吓一下你而已?试想,平白无故,他何必要杀一个赤手空拳的已降之人呢?只因你不降清,而降罪你父身上,谅他们也不至于会这么做。请国姓爷不必担忧。”甘辉说:“说得好,周将军所言极是,自古忠孝难两全,何况,清廷也不会在乎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真要杀他也不会等到今天,由此看来,正如周将军所说不过是玩弄小伎俩罢了。国姓爷千万莫上当!再说,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只有一条路,这就是救亡图存至为重要,我等也只有这条出路,否则,就会重蹈水浒宋公明投降的覆辙。请国姓爷三思。”张进说:“周、甘二位将军把我心中之言和盘托了出来,我再无话可说。我也相信在座的诸公都会是这个意思,这事到此为止,我看没必要再讨论下去。我们务必戮力同心,高举义旗,抗清复明。”
这一年九月初七,郑成功的弟弟郑世忠来找哥哥,他也是郑芝龙授意,清廷同意后才来的,他希望哥哥念在骨肉之情上答应和议。可是,郑成功坚决地告诉他:“自古以来,凡是投降敌人的多半没有好下场。我坚决拒绝投降。”他让弟弟转告清廷准备在安平和他们“谈判”。最终,双方在安平谈判理所当然地失败了。主要的争论是:清廷要郑成功像满族男人一样剃掉头发,郑成功绝对不肯接受这一耻辱的条件。郑成功说,“三弟,无须为老父亲难过,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人各有志,也不必强求一致。各司其主也属天经地义之事,无须道长论短。因此,恕我不能从命,尽孝悌之心。家事重要,总不能超过国事重要吧!保家若害了国家必成为历史的罪人,遗臭万年。我郑成功宁死不干这种事。请三弟见谅。回京后,请照顾好父亲,兄长拜托你了。”郑成功拱手送别。
清廷钦差见郑成功毫不被父子之恩、兄弟之情所羁绊,所动摇,不为高官厚禄所动,知道他是个泰山压顶不弯腰的好汉,竟也被郑成功的一身正气所慑服了。无奈之下,这些说客和郑成功的三弟就又都回去了。回到北京后,郑成功的三弟将信交给了郑芝龙。郑芝龙看完了儿子的信后,也知道郑成功是劝不动的。于是,他把情况回报朝廷,清廷内的主和派与主战派又进行了一番激烈的争论,最后主和派仍然占据了上风。清朝廷又透露了一个消息,愿意把泉州、漳州、惠州、潮州都让郑成功管辖,他们想尽管郑成功胃口很大,这下子总该满足了吧!但是清廷这些人完全低估了郑成功。郑成功并不像他父亲郑芝龙那样,他想做的就是一心一意要打败清廷,恢复大明江山,再大的诱惑也不能动摇他。
刘清泰派人来找郑成功,大肆渲染郑芝龙等人在京受苦的种种情形,企图以亲情打动郑成功。为了和他周旋下去,郑成功派常寿守和郑其逢到福州与清廷“谈判”,临走前,他再三交代两人要不卑不亢。两人到福州后,因为和清廷争取名分,不欢而归。郑成功赞许他们维护郑军体面的做法,这一次和谈并没有结果。又过了五天,清廷派使臣来见郑成功,并带来大印。但郑成功一言不发,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到郑成功根本不提和议一事,清廷使者再也按捺不住,表示要马上回京,请郑成功表态。到了这个时候,郑成功这才慢吞吞地说:我的军队恐怕太多,就是给我几个省,也都不好安排。清廷使臣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郑成功胃口太大了,简直存心与清廷过不去!郑成功把信和大印还给清朝使臣,和议再次宣告破产。
利用清使回京的机会,郑成功又在福建筹款,购木料造船。尽管刘清泰在一旁干着急,但郑成功仍然进行扩军的工作。一直到了五月,才正式答复清廷,要给他三个省才愿意和谈。由于郑成功的机智应付,清廷在和谈问题上一直处于被愚弄的地位。
再后来,清廷一直没有停止过对郑成功的劝降以及对郑军的瓦解行动。但是,郑成功在给父亲的回信中,他坚定地说:“过去父亲被清廷欺骗,现在还能活在人间,倒是我当实初没有想到的事。万一将来父亲有任何不幸,孩儿我只好穿起孝服为父报仇了!清廷一再招抚,但同时清军正准备对我大举进攻。我实在不得已,只好整军待发,准备与清廷决一死战了。”郑成功这封信使清廷的主和派彻底死了心。清廷皇帝派世子济度率领大军,浩浩荡荡来到福建。郑成功却已接连攻下同安、南安、惠安等地,并把大军驻扎在漳州,准备与清军决一死战。
清廷对郑成功已是无计可施,和也不是,战也不是,到底该怎么办呢?后来有人提出“海禁”的建议,他们希望把郑成功孤立起来,断绝他的粮食、武器、造船的材料,企图让郑军在金厦海岛上自生自灭。清政府采纳了这项建议,下令东南沿海,禁止船只私自出海,禁止卖货给郑成功,实行迁界,将沿海人民向内陆迁徙,违者以通敌论处。郑、清之间的“和议”至此完全破裂。清廷的诱降的诡计宣告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