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斯巴达政制中的统治者好战且善战,并不适于和平年代,他们崇尚战略战术,大部分时间都在战争状态中。这种统治者爱好财富,和寡头制度下的统治者很像,有收藏财宝的密室,也有真正的私宅,以便他们在自己的宫殿里挥霍财富,寻欢作乐,避开法律的监督。他们贪财爱钱,但制度不允许他们公开捞钱,所以他们很吝啬,更喜欢花别人的钱来满足私欲。毫无疑问,这些蛮勇的统治者是轻视文艺和哲学的,过分重视体育而放弃了音乐教育,因而,他们实施的不是说服教育,而是强制教育。在斯巴达政制里,勇敢起着主导作用,因而,最突出的特征是,好胜和贪慕荣誉。
296斯巴达政制的统治者大都英武骄傲,就算缺乏文化也不影响他们拥有充沛的自信。他们或许不擅长讲演,但好歹还算喜爱听讲,不至于完全摒弃文化。因而,他们对自由人很和蔼,对长官很恭顺,但对奴隶十分严苛,颐指气使,一有不满就施加惩罚,不像知书达理的人那样仅仅保持自己的优越感。他们爱掌权,爱荣誉,但相比于能说会道,更想倚靠战功和自己的军人素质达到目标,所以酷爱体育和打猎。这种人年轻时未必看重钱财,但随着年龄增长,就会愈来愈爱财了。因为他们的心灵中缺乏理性,缺乏和谐的音乐气质,因而,善得不到保障,他们就必然会失去纯正的向善之心。
297斯巴达政制统治者的性格是大致这样产生的。譬如有个年轻人,他的父亲住在政局混乱的城邦里,因为心是善的,所以不要荣誉和权力,也不爱诉讼之类的是非,为了少惹麻烦,他的父亲宁愿放弃一些自己的权利和好处。年轻人听到母亲埋怨说,父亲不肯当权从政,搞得她在妇女群中抬不起头来。还说父亲不重钱财,与人不争,太缺乏男子汉气概,也太懒散了,只知道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心灵修养,因而对她很淡漠。还有些仆人,表面忠实,却也会背了主人向孩子讲这类话。他们看见欠债的或为非作歹的事,主人不去控告,便鼓励孩子将来长大要惩办那种人,要比父亲更像堂堂男子汉。
298年轻人在外面的所闻所见也大致如此。大家瞧不起安分守己的人,反而当他是笨蛋。到处奔走,专管闲事的人反而被人看重,得到世人的交口称赞。年轻人耳濡目染外界的情形,另一方面又习惯了父亲的言谈举止,发现父亲与世人截然相反。父亲的教育旨在培育他心灵的理性,别人的影响却增强了他的欲望和激情,年轻人仿佛被这两种相反的影响力拽着走。由于他天生没有劣根,只是在和别人的交往中受到了坏影响,两种力量的争夺就使他成了一个折中性的人物,自制变成了好胜和激情之间的状态,他便成了一个傲慢的、爱荣誉的人。说到这里,我们对于斯巴达式的荣誉政治与斯巴达类型的个人描写就可告一段落了。
299寡头政治,指的是政治权力在富人手里,不在穷人手里。寡头政治是荣誉政治产生出来——这些人只知道挥霍,故而违反纲常,为所欲为,作恶多端。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统治阶级的大部分人沆瀣一气。长此而往,发财的人更想发大财,越看重钱财,也就越瞧不起善德。这就像天平,一边往下沉,一边就往上翘。
300若一个国家普遍看重财富,人人都想变富,善德与善人便会被看低乃至被遗忘,没人想去实践善德。好胜而爱荣誉的人变成了爱财的人,他们歌颂富人,让富人掌权,鄙视穷人,这时便要通过法律来确定寡头政制的标准。于是,法律宣布: 凡财产总数达不到规定标准的人,谁也不得当选统治者。至于法律规定的最低限度的财产数目,寡头制程度越高,数目就越大,寡头制程度越低,规定的数目就越小。他们会用武力或恐吓的手段来实现这项法律的通过。
301基于寡头制的这种特点,便可见得寡头制的弊病。首先,寡头制赖以存在的标准是有问题的。比方说,人们要选出一个船长,穷人虽然有更好的航海技术,却无法当选,因为穷人没有那么多财产。可想而知,航行就会很糟。船长都这样,更不用说统治者了,因为政治上的领导是最重要、最难当的。其次,在这样的城邦里必然隐含着两个小国家,一个是富人国,一个是穷人国,住在一个城里,却总是视对方为仇敌,用上各种阴谋诡计去对付对方。另一个毛病是,在这种制度下很可能无法进行战争,因为少数统治者要打仗,必须先武装人民群众。但是,他们害怕人民甚于害怕敌人,不敢让群众武装起来。然而,如果不武装群众,他们就得亲自作战,立刻会发现自己是孤家寡人,统辖的人少得可怜。
302寡头制国家里还有许多别的弊病,除了贪财、吝啬之外,还有一种坏现象会出现得最早、最普遍,并逐渐演变为大弊病。那就是,一人身兼数职,既做农民,又做商人,又要当兵,这意味着,法律允许一个人出卖自己的全部产业,也允许别人买他的全部产业。卖完以后,他还继续住在这个城里,既非商人,又非工人,既非士兵,仅仅作为一个穷人或是所谓的依附者,不再担当国家所必需的某种职责。在寡头制度里,没有什么法令可以阻止贫富差距,所以才可能有人变成极富,有人变得极穷。
303一个人在消费、挥霍时,哪怕看上去像统治阶级,事实上既不领导别人,又不受他人领导而为社会服务,只是一个单纯的生活资料消费者。就像雄蜂在蜂房里成长,后来变为蜂房里的祸害。天生能飞的雄蜂都没有刺,但是人类中的雄蜂就不同了,有些没有刺的,老来成为乞丐;有些却有很可怕的刺,专干坏事。因此,在任何一个国家里,你在哪里看到乞丐,哪里就藏匿着小偷、扒手、抢劫神庙的盗贼等各种坏人。在寡头制城邦里,除了统治阶级以外,差不多都是乞丐,因而可以认定,也有大量有刺的雄蜂般的罪犯,被统治者严密地控制着。出现这种公民,完全是由于这里缺少良好的教育、善良的政治制度。
304一个爱荣誉的人,是怎样变得贪慕钱财的呢?统治者的儿子起初效法父亲,敬爱荣耀,后来看到父亲在政治上触礁,比如将军被告密,受到法庭审判,被处死或流放,所有财产都被没收。儿子目睹这一切,荣誉感大受挫折,又因丧失了家产,变得胆小,好胜心也动摇了。贫穷令他感到羞愤,他就会拼命挣钱,因贪婪而苦干,又因吝啬而节省,只求敛聚财富。理性和激情将被迫折节为奴。他的理性堕落了,只用于算计、研究如何赚更多钱,激情也堕落了,只崇尚财富和富人,只以致富和致富之道为荣耀。这就是寡头政治型人物的由来。
305寡头型人物和寡头政制在本质上十分相似: 首先是拜金,其次是勤劳,但很吝啬。他只求满足基本需要,绝不铺张浪费,除了赚钱之外,他们认为别的欲望都是无益的,必须加以抑制。赚钱的时候,他是寸利必得,积少成多,开源节流。财富是这种国家和这种个人最重视的东西,但他们从不注意文化教育,由于缺乏教养,雄蜂的欲念膨胀,于是,有人像乞丐,有人像恶棍。好在他们进行自我控制、自我监管,恶的欲念多少被压制了一些。然而,只要看看他们怎样监护孤儿,看看他们为非作歹而不受惩罚,你就可以觉察出来他们的恶棍本质。
306在交易、签订契约方面,寡头型的人似乎挺诚实的。要肯定的是,他们心灵中比较善良的部分起了作用,压制了恶念——但不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是用恐吓的手法,强迫自己为了保住财产而谨慎行事。所以,一旦有机会花别人的钱时,他们大都暴露出贪婪的本性。这种人拥有双重人格,无法摆脱内心的矛盾。一般讲来,较善的要求总能战胜较恶的要求,这让他们看起来挺体面的,旁人也觉得他们可敬。但事实上,他的心灵缺乏和谐一致,没有至善的德性。再说,节省吝啬的人往往在竞争时很软弱,因为他们不肯花钱去争名夺誉,唯恐好胜心激起花钱的欲望,事实上,他们只肯花费一点,孤家寡人般地去战斗,哪怕失败了,财富至少能大半保全。
307在过渡到平民政治前,寡头政制的国家必定贪得无厌地追求财富。统治者知道,政治地位完全靠财富而来,为了尽可能多的敛财,他们肯定不愿用法律来禁止年轻人挥霍祖产,反而借钱给浪荡子,为的是逼迫他们用财产抵押,放纵他们挥金如土,最后成功收买其产业。民众既不能自制,又被撺掇着享受铺张奢华的生活,整个社会从上到下鼓励懒散和放荡,结果无非是一些世家子弟沦为无产贫民,有的负债累累,有的失去了公民资格,转而就变成仇富者,急切希望来一场革命让自己翻身。但是,富人们终日孜孜为利,对穷汉熟视无睹,仍然热衷于放高利贷,寻找受骗对象,使城邦里的恶棍和乞丐越来越多。眼看着仇富的恶火燃起,他们也不会颁布禁止财产自由处置或类似的法令。
308在寡头制国家里,百姓受尽苛捐杂税的压迫,民不聊生,而统治者养尊处优,他们的后辈也娇惯放纵,无限拜金,既不劳动也不学习,吃不了苦,也不懂得如何享乐。就这样,他们不仅在生活中是懒汉,在道德美德方面也不闻不问,和穷人无异。
309一旦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走到一起,或行军,或徒步旅行,或一起履行任务,或参加宗教庆典,或上战场对敌厮杀,他们就会彼此观察。到了这种时候,富人就不敢小瞧穷人了。不妨设想一下,结实、瘦削的穷人和白白胖胖的富人同行,看到后者手无缚鸡之力、气喘吁吁的样子,穷人肯定会想: 这些富人都不是好样子,一点儿不值得尊崇,只是由于穷人胆小,有钱人才能保住自己的财富。
310不健康的身体经不起风寒辛劳,最容易生病,有时,甚至没有遇到外邪也会病倒。同样,寡头国家也经不起震荡,只要有机会,各个党派都会援引盟友进行革命,内战一起,国家就等于病倒了。有时,就算没有外人插手,内部党争也会爆发。这样一来,必然诞生民主制度,无论是通过武装斗争,还是通过恐吓活动,反对党都将被迫退出。贫民取胜,把敌党部分处死,部分流放,其余的公民都有同等的公民权及做官的机会,其结果就是民主制度。
311在民主制度下,人民也是民主的人,在城邦内享受行动自由和言论自由。据说,法律准许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此,民主城邦里的人物性格最具多样化。这是所有政治制度中最美的一种状态,有如锦绣衣裳,五彩缤纷,看上去确实很美。普通百姓会断定: 民主是最美的,这就好比妇孺看到色彩鲜艳的东西就觉得漂亮。事实上,多姿多彩并不是重点,这里容许有广泛的自由,所以包括一切类型的制度。民主国家就像一个百宝箱,用来寻找最佳的体制才是最合适的,好比你去市场上选购货品,市场越大,货品越丰富,你的选择面也最大,挑到最满意、最完美的货品的可能性也最高。因此,若有人希望组建一个国家,很可能必须去民主城邦开开眼界,遇到满意的制度和形式,便可拿来做自己国家的榜样。
312民主制意味着: 就算你有资格掌权,也完全可以不去掌权;只要你不愿意服从命令,就可以不服从;哪怕别人在作战,你也可以不上战场;哪怕别人呼吁和平,你也可以主战;就算法令规定你不能担当公职,只要机缘凑巧,你也照样有机会。乍一看,这种国家真是妙不可言,允许每个人为所欲为。但你仔细去想就不一样了,比如说,罪犯就算身陷囹圄,或流放海外,或被判了死刑,照样可以毫不在乎,因为没有什么能强制性地约束他们。
313其次,民主制度是宽容的,崇尚自由的,所以它对琐碎的法令肯定不屑一顾,甚而蔑视我们建立理想国时所宣布的那些庄严原则,比如说最重要的那一条: 天分极高的人从小应该在良好的教育环境里游戏、学习,否则就不能成长为一个善人。但在民主制度下,轻薄、浮躁的世态允许任何人打着自由的旗号,刻意或无意地掩盖掉本质性的内容,那么,国家的理想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践踏。比如说,选举时,民众很可能忽视选举人的出身、教养和道德品行,只要他从政时声称自己爱国爱民,有远大抱负,就能得到民众的追捧。毋宁说,这是一种无政府状态的变形,绣花枕头似的,虽然让人开心,却什么也保证不了。事实上,民主制的弊病往往就在于,不加区别地把同一种平等给予一切人,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平等。
314我们要先给欲望下一个定义。有些欲望是必要的,不可避免的,还有一些欲望若得到满足,对我们是有益的。这两种欲望都出自人类本性的需求,可以称作“必要的欲望”。如果我们从小注意,有些对我们没好处的欲望是可以戒除的,可以称之为“不必要的欲望”。具体说来,比如人类必须进食,为了维持健康,身强体壮,人还想吃饭菜鱼肉等美食,这都是必要的欲望。但如果希望每天都有珍馐,大摆宴席,这种欲望就是不必要的,是浪费的、得利的欲望。所谓雄蜂型的人,心中充满了求乐的欲望,因而受到不必要的欲望引导。所谓省俭型的人,则是由必要的欲望支配的。
315寡头式的人物是怎样变成民主式的人物呢?试想,年轻人出生于节俭的环境,没见过大世面,成年后初尝欲望满足后的甜头,便和粗暴狡猾的雄蜂型的坏人为伍,只图寻欢作乐。原本,他的灵魂是寡头型的,但从这里开始,各种不必要的欲望得到鼓励和支持,他就会慢慢倾向于民主派,心灵的变革就此发生。假如这时有外力干扰,譬如父辈依然力挺寡头思想,年轻人势必感到矛盾,如果民主思想屈服于寡头思想,欲望就像罪犯那样,或是被毁灭,或是被驱逐,他内心的秩序就能恢复过来。
316然而,民主思想不会总是屈服的。假设父亲的教育不够坚决有力,不必要的欲望就会伺机反扑,回火复燃,变本加厉,滋生出更多的欲望,又把年轻人拉回雄蜂型的生活中了。这些虚妄的欲望很狡猾,只要发现他心中没有理想,没有学问,也没有事业心,便会乘虚而入,索性占领他整个的灵魂,关闭了他的心灵堡垒。这时,就算他的家人亲友想重新唤起他心灵中的节俭美德也来不及了。
317欲望嚣张,人就听不进诤言忠告。在这场内心的冲突中,有弊无利的各种欲望集结成派,注定会赢,就像一次洗脑,把自制贬为懦弱,把适可而止的有序消费贬为穷酸和低贱,称傲慢为有礼,放纵为自由,奢侈为慷慨,无耻为勇敢……就这样,美德被驱逐、被净空,各种恶念大肆涌入。接受必要的欲望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就此退化、变质,成了贪得无厌的雄峰型小人,沉迷于不必要的无益的欲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