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如果人们永无止境地制订繁琐的法律,耗其一生修改它们以至完善,这岂不像那些贪婪无度的人不肯舍弃对健康不利的恶习?虽然就医了,但治标不治本,服药也不见效,疾病反而加重了,病情更复杂了,可他们还指望有灵丹妙药,使他们恢复健康。有趣的是,如果你对他们实话实说: 如果他们不停止饕餮、纵欲、游手好闲,那么,无论药物、手术、或是咒语、符箓或任何治疗方法都治不好他们的病——他们就会把你视为最可恶的人。如果一个国家也像这种人这般行事,恐怕谁也不会称赞。
135确实有些国家这样行事: 政治不良,但禁止公民触动国家的根本制度,企图变革的人一律被处以死刑;另一方面,哪怕政治环境很差,只要有人巧言令色地欺哄百姓,愿意聆听、安抚、讨好他们,甚至纵容他们的奢望,巧妙地满足他们的心愿,公民就肯尊他为大智大慧的政治家。这种国家和那种病人没什么区别,一样的治标不治本,一样的沉溺于不良,都不能加以称赞。但是,该怎样评价这种城府很深,手段高明的政治家呢?假如他们自欺欺人,真以为自己有大智慧,那他们就不值得赞赏。但他们中也有一些人确实怀有美好的初衷,值得同情,他们只是不明白: 不停地制订和修改法律是无用的,不可能用这种办法杜绝商业、税务等各方面的弊端,这样做,无异于砍九头蛇,斩去一头又生两头。
136不论政治环境好不好,真正的立法家都不应当把力气花在法律和宪法上,做这种无休止的无用功。因为,在秩序不良的国家里,纵有法律和宪法也无济于事,而在秩序良好的国家里,法律和宪法不难设计,还可以从前人的法律条例中引申出一些来。
137最重大、最崇高、最主要的法律,当属祭神之事,包括对神、半神和英雄崇拜的形式,对死者的殡葬、安魂、退鬼等所需的仪式。这件事完全应该让特尔斐的阿波罗去做。因为我们是城邦的建设者,但不懂这些,必须委托这位祖传的神祇,它的神座设在大地中央,它就在那里向全人类解释其祖先立下的宗教律令。但凡我们还有头脑,就不至于把这些事委托给别的解释者。
138假定我们的城邦按照上述所说的正确方式建立起来了,那它就应该是善的,也一定是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的。这是四种最要紧的美德。首当其冲是智慧。国家有智慧,是因为它有很好的谋划——这不如说是一种知识。知识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木工很有知识,只能说这个国家有发达的木器制造业,而不能说这个国家因此有智慧,有好谋划。同样,擅长制造铜器也好,擅长农业生产也好,只能说明国家部分的发达。我们的理想国里,应该有一种超越部分发达的大智慧,并非用于特定产业,而是关乎国家大事,改进对内对外关系的知识,而这就是严格意义下的护卫者,统治者该掌握的才识。
139拥有这种知识的国家才真是大智大勇,必能深谋远虑。试想,任何一个国家里,工匠都比护卫者多。和各种具有特定知识、因而从事特定职业的人相比,护卫者的数量反而很少。由此可见,理想国之所以有智慧,取决于人数最少的那部分、乃至是这个部分中的最小一部分——真正的领导和统治护卫者的人。唯有这种知识才配称为智慧,能够具有这种知识的人总是最少数。
140要在国家的哪一部分发现勇敢呢?除了保家卫国去打仗的那些人之外,还能有谁呢?的确,是因为护卫者的勇敢,国家才能被认可为勇敢。无论他们面对怎样可怕的情况,都能牢记教导,但凡立法者在教育中告诫他们无需害怕的事,他们就毫不畏惧。因此,勇敢是由法律通过教育所建立起来的,知道应该恐惧什么,并知道恐惧的实质。无论快乐、痛苦,或受制于恐惧、欲望,勇敢的人都永远坚守信念,不离不弃。
141勇敢就是一种坚持,坚守真知,令其不受折损。打个比方,染色工人要把羊毛染成紫色,先要从各种颜色的羊毛中挑选质地最白的,经过挑选和整理才能着手染色。只有这样,颜色才吃得牢,洗衣服的时候不会褪色。我们挑选战士,进行音乐和体操的教育也像羊毛染色,让他们彻底相信法律。虽然快乐就像碱水,会消磨一些人的意志,但他们精神上的“颜色”不会褪色,信念就能在心里扎根,不会因苦恼、害怕和欲望等杂质而失色。至于那些在兽类或奴隶身上也可以看到的勇猛,不过是种蛮勇,不是由教育造成的,也与法律毫不相干。
142节制是对某些快乐与欲望的控制,令其保持健全的秩序。人们常说做“自己的主人”,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古怪吗?如果你是自己的主人,也就当然是自己的奴隶。正说反说都一样,主人和奴隶其实是同一个人。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说,人的灵魂里有几个部分,有的较好,有的较坏,坏部分受到好部分的控制,人就能当上“自己的主人”——这无疑是一句称赞。假如一个人受了坏的教养或者和坏人交往,大部分的坏灵魂统治了小部分的好灵魂,他便要受到谴责,因为他成了“自己的奴隶”,也就是没有节制的人。
143欲望、快乐和苦恼,真的是每个人都有吗?小孩、女人和奴隶常常有这些烦恼,包括一些名义上叫做自由人实际上是下等人也饱受其苦。只有少数人能靠理智和正确信念的帮助,让思考领导欲望,让欲望变得简单而有分寸——这只能在天分最好又受过最好教育的人身上见到。在理想国里,国家也同样是自己的主人,因为众多下等人的欲望被少数优秀人物的欲望和智慧统治着,国家就能掌控快乐和欲望,达成节制的美德。
144节制,既要存在于统治者中,也要存在于被统治者中。节制和勇敢、智慧不同——勇敢和智慧分别处于国家的不同部分中——但节制贯穿在全体公民之中,要让最强的、最弱的和不强不弱的人和谐共处。这就像作曲家把贯穿整个音阶的强弱音符结合起来,创造出和谐的交响乐。对于个人,节制就是指天性优秀和天性低劣的部分融洽协调。放大到国家,节制就是在谁应统治谁应被统治这个问题上表现出的一致性。
145我们在建立理想国的时候,曾经提纲挈领地提到正义,其原则就是: 每个人必须在国家里执行一种最适合他天性的职务。正义,就是只做自己的事,不兼管别人的事。我们委托国家的统治者们审理法律案件,无非是为了正义: 确保每个人的东西不被他人侵占,也不拿别人的东西。这就是正义的目的——每个人有自己的东西,干自己的事情。正义,使节制、勇敢和智慧在这个城邦产生,并一直保护各种美德特有的品质。
146对国家造成最严重危害的事,就是不正义。假定让木匠做鞋匠的事,或者让鞋匠做木匠的事,让他们交换工具和身份,甚至假定让一个人兼做这两种活儿,结论是,对整个国家不会有太大的危害。但是,如果一个人天生是手艺人、生意人,但由于有财富,能控制选举,就企图进军政界,或是凭着身强力壮,或是有别的优势,并受到蛊惑和怂恿,就企图统领军队,那就将是很危险的事。又比如,如果一个军人明明不配掌权,却企图篡位,想当立法者、统治者,那国家就可能被颠覆。
147手艺人、生意人和辅助者,这几种人交换工具和职位,或者一人兼任这些职务,都将意味着国家毁灭。这三种人互相干涉、互相代替,对于国家的危害则是最大的。相反,当这三种人各做各事,互不干扰时,便有了正义,国家也因而成为正义的国家。
148如果仅就正义的概念而论,正义的个人和正义的国家应无二致。城邦里的生意人、辅助者和护卫者各做各事时,城邦被认为是正义的。由于这三种人还拥有别的美德,相应的,国家能被认为是有节制、勇敢和智慧的。假如它们不是来自个人,城邦就无从得到这些品质。我们可以由此推断,个人的灵魂里也必有那些特点。城邦里出现热爱智慧、贪婪财富等现象,都是由于公民个体具有那样的品质。
149道德方面的美德是“习惯”的结果,没有一种美德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必须通过实践才能获得。因而,立法者通过立法教育,使公民养成习惯,从而让他们变好。
150个人的品质可以分开论断吗?比如说,我们学习时是在动用一个部分,愤怒时是在动用另一个部分,要求满足自然欲望时是在动用第三个部分?还是说,在每一种活动中都是整个灵魂一起作用的呢?确定这一点不容易,但先从一个明白的道理说起吧: 同一事物的同一部分关系着同一事件,不可能同时有相反的动作,也不能接受相反的动作。因此,一个事物里但凡出现了矛盾现象,我们就可以推断出,这不是同一事物起作用,而是不同的事物在起作用。
151在同一个时刻,同一事物的同一部分可以既动又静吗?例如有一个人站着不动,但是他的头和手在摇,你就不能说这个人既动又静,而应当说,这个人的一部分静,另一部分动。再来一个更促狭的假设: 陀螺在转动,尖端固定在一个点,我们也不能认可整个陀螺既动又静,因为在这种情况下,静止和运动的并不是同一个部分。应该说,在陀螺内部分为两个部分。直绕的轴心部分和圆周线部分。假设陀螺转动时没有向任何方向倾斜,那么,仅仅盯着直线部分的话,可以说旋转物体是静止的,但盯着圆周线部分的话,只能说陀螺是在运动中。
152渴,是对饮料的欲望,但是,到底要热饮还是冷饮呢?要多少呢?假设你又渴又热,便产生要冷饮的欲望。又渴又冷,那就想要热饮。如果很渴,就想喝很多,不是很渴,少喝几口就够了。单纯的渴,要求的仅仅是得到最基本的对象,即饮料。每一种欲望只求得到本质上最基本的东西。特定的欲望才要求得到特定的东西。渴的灵魂,如果仅渴而已,它想要的仅仅是喝到饮料,不管饮料是什么种类的,单纯的“渴”只是单纯地联系到“饮料”。我们说过,同一事物的同一部分在同一事情上不能同时有相反的行动。因此,如果一个人很渴,心里却有某种东西牵绊他,不让他饮,那么,那个东西必定不是渴,而是另外的欲望。
153一个人感到渴但不想饮,这类事是常有的。灵魂里有两个不同的欲望,一个叫他们饮,另一个阻止他们饮,而且,阻止的力量比渴求的力量更大。更明白的说,牵引那个人想喝饮料的是情感和疾病,阻止他的力量则来自理智的考虑。它们是两个本体,不可混为一谈: 一个是理性,是人们用以思考推理的灵魂;另一个是欲望,可称之为心灵的无理性部分,用以感觉爱、饿、渴等骚动。
154本质归本质,特定性质归特定性质。不能因为A和B都相关某事物,就断定它们是同类事物。科学的本质是知识,但当科学有了特定对象,比如关于疾病和健康,它就不能再被单纯地叫做“科学”,更不能被荒唐地称为“疾病的科学”或“健康的科学”,而应该被叫做“特定的科学”,即医学,具有别的任何科学都没有的特性和对象。
155激情,让我们情绪激烈,究竟是属于理性还是欲望呢?如果不被坏的教育带坏,激情在本性上是理智的盟友。但照字面上理解,激情或许属于灵魂的无理性部分。阿格莱翁之子勒翁提俄斯进城去,发现刑场上倒着几具尸体,他想看,但又害怕并嫌恶,所以暂时忍住了,还把头蒙起来,但终究屈服于欲望的力量,他睁大眼睛,冲到尸体跟前,骂自己的眼睛说:“瞧吧,坏家伙,想看就看个够吧!”这个故事的寓意在于: 愤怒有时会和欲望对峙,好像它们不共戴天。当欲望的力量超过了理智,人就会自责,因为不得不屈服于不可抗的欲望而生气。这恰似两个政治派别间的斗争,这时的激情恰是理智的盟友。当然,激情有时也会加盟欲望,反对理智,哪怕理智不同意它这样做。
156高贵的人如果承认自己有错,就算别人让他饥寒交迫、苦楚无限,他不会愤怒,也不会反对,因为他认可这是公正的结局,他的激情受控于理智,拒绝被激发。但是,假如一个人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情感就会激动,进而发怒,加盟他所认为的正义一方作战,若因此忍受各种苦楚,还会更坚决地抗争,以求胜利,他高贵的灵魂不会平息,非斗到你死我活不可。除非,他听进理智的呼声而停战,就像狗听到牧人的喝令而停止吠叫一样。在理想国里,辅助者好比是听命于统治者的忠犬,统治者就好比是城邦的牧人。
157因而,很难再假定激情是欲望的一种,应该说,在灵魂分歧的时候,激情其实很情愿站在理性这边。很多小孩一出世就充满激情,大多数孩子要等长大才会运用理智,还有些人甚至从不使用理智。人们在兽类身上也可以看到类似的激情现象。可见,激情和理性也不同。正如国家主要由三等人组成——生意人、辅助者和谋划者,灵魂也同样有三部分——欲望、理智,以及激情。激情不同于欲望,也不同于理性,那就能肯定地说: 激情,是理智和欲望之间的一种品质。
158国家和个人是一种很好的类比,在国家里存在的东西,在每一个个人的灵魂里也存在着,且比例相当。个人的智慧和国家的智慧是同一种智慧,个人的勇敢和国家的勇敢是同一勇敢,也是同一品质使个人和国家得到这些品质。这种规律性放在其他美德上也一样成立。但是别忘了: 国家的正义在于三种人在国家里各行其是,而个人的正义是做其本分的事情,让灵魂内的品质各行其是。
159在灵魂的三个部分里,理智是最智慧的,为心灵的整体利益服务,因而理应由它起领导作用。激情应该服从理智,协助理智。还记得之前说过的音乐和体育协同吗?——因由优雅言词的好教育,理智得到教养和巩固;因由和谐与韵律的教育,激情变得温和、平稳而文明。经过这样的教化,理智和激情自然就会知道要起什么样的作用,知道如何行使自己的分内事,所以,这二者就会联手去领导欲望,监控欲望。只有当理智和激情联合起来,才能保卫整个身心免于外敌的侵扰——理智出谋划策,激情在理智的领导下为完成其意图而奋勇作战。
160在灵魂的三个部分里,欲望占了最高份额,因为人的天性就是贪财爱富,好吃懒做。必须有理智和激情的领导,欲望才能得到控制,才不会尽享肉体快乐而变大变强,乃至不再恪守本分,企图去控制和支配那些它不应该掌管的部分,害得人终生无所作为。
161智慧的部分必定懂得三个部分的各自利益和共同利益,虽然智慧的部分最小、最少,但只要能指导欲望和激情遵从信条,我们就能说这个人是智慧的。无论快乐还是苦恼,一个人的激情始终不忘理智所教给的信条——知道应该畏惧什么,不畏惧什么——那么,就激情而言,我们可以说这样的人是勇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