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生时,鲁迅乍遇了一个叫许广平的女子。在一种大漠长虹底色的映衬下,这一种爱,透着苍凉的悲壮。
尘埃里开出的花
说起鲁迅先生轻风泠泠的情爱旧事,我们的印象中当然会油然地浮现出许广平面白身长的影子。她的人,最是敢想敢说敢作敢当。当年,鲁迅与高长虹的一场文字纷争,引起有关鲁迅与许广平关系的诸多流言,宛若缤纷的落花纷纷扰扰。鲁迅辞去厦门大学的教学工作,并接受了广州一所大学的教授聘书,以跳出这无聊的争论。在这之前,许广平一直想着自己爱慕的鲁迅先生的长衫衣袖,他的飒爽质感的青色长衫,那是长空无云的中国人文的天青色。念及此,许广平向鲁迅先生发出了托付一生的长信。鲁迅先生为这女子那份海晏河清般的真情所融化,他正考虑以一种恰当的方式来接受许广平的这一份真情。许广平才等不及回信哩,她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回到故地广州。她是怀了一份绝大的喜悦,静若处子般地等待着鲁迅的到来。行文至此,读者且怀了一份恬静的喜悦,听我讲关于鲁迅与许广平“纤手破新橙”的清香的情爱故事。
许广平,1898年2月12日出生于广州高第街一个破落官宦家庭。祖籍广东潮汕人。许广平的祖父,曾经出任过浙江巡抚。父亲许炳樗,也曾出任过广东省的副省长。母亲是商人的女儿,识字能文。
许父生前,虽然跻身于官场,却是一位极通脱不羁的人物。他曾经在许广平出生后的第三日,参加朋友间的聚会。席间许炳樗一时诗酒的雅趣兴起,豪气干云,他竟在与人把盏换杯间,当场就将刚刚出生的许广平许配给了一家姓马的绅士。至许炳樗酒醒懊恼时,已然不能反悔。
不过,许府在辛亥革命之后,家庭中的气氛却大抵上是开通的。许广平大哥的行事作风尤其民主开明,这使成长中的许广平受益良多,自幼即养成了敢于担待的性格。
1917年,许广平的父母相继作古于尘世。马家忽然放出风声要将许广平娶入马府。此时,许广平已是“一墀月浸紫薇花”的清丽少女了。对于婚姻她有自己的想法,她当然不能苟同于父亲当年轻率许下的婚姻。马家的看法也很实在,既然是女孩有意于悔约,强扭的瓜不甜,他们也不勉强;条件是女方必须给他们一笔青春慰藉费,使马家的公子先娶进一房小妾。这马氏家族的观念也够新潮的了,竟然在民国的初年,就想到了为一个男孩争取青春损失费。
大哥、二哥当然是赞赏许广平悔婚的想法,只是经济上他们真的是爱莫能助。这时,许广平嫁入豪门的天津姑母伸出了援手。这样,许广平不仅成功地从一场无趣的婚姻中逃脱,还于1917年随着喜爱她的姑母北上,如愿地进入了天津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习。这是许广平人生路上一个崭新的开始。
1921年,许广平顺利地毕业于直隶女师。此时,她旺盛的求知欲尚未得到满足,乃于次年的夏季考入了国立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继续深造。也是在此时,许广平在北京春季的笑语晏晏间,偶然地遇到了一位有着绵羊般和平可亲的眼眸的广东籍青年李小辉。
由此,在许广平春天般风日晴妍的心湖间,滋生了男女情好的一朵白莲花。
李小辉当时是在北京大学念书的。他乡乍闻乡音,这一对青年男女,产生了一种与这春岁时节相适应的亲切。俩人较深入地交谈下去,发现他们的家族竟然有着一种疏淡的亲戚关系。渐渐地,他们之间就有了一些谈得来的话题。俩人由最初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互相怜惜,进入到了一种人世贞信的亲密。不知不觉间,许广平对于眉目清扬的李小辉有了一种清平男女的情感。当时的许广平曾经动容地称赞李小辉是“一位热情,任侠,豪爽,廉洁,聪明,好学”的“六佳”青年。
当年,许广平有一位姐妹情深的女同学叫常瑞麟,她是一位本地热情好客的女孩子。每逢节假日,常瑞麟都要拉着许广平一起回到自己的家中。两人经常是同榻胝足而眠,常在明朗的月色中,喁语着那些女孩子的风月无边的柠檬话题。
1923年的春节前夕,许广平像往常一样到常府玩耍。这里,常瑞麟的两个妹妹正患着一种不知由来的热病。热心的许广平自告奋勇地留下来照看了她们几天。后来,在瑞雪纷呈的除夕之夜,许广平就有了喉咙疼痛的感觉。她到学校的医务室找医生看了一下,医生的初步诊断是扁桃腺炎,就配了一些消炎镇痛的药物给许广平服用。
开始时,许广平并没有把这一点病痛放在心上。不料,后来,住在常府的许广平出现了高烧寒战,咽喉部的痛感迅速地加剧。李小辉听说了许广平的病情,就焦急地赶到常家探望。他每天都长时间地留在病怏怏的许广平身边,握住她无力下垂的手,尽量地说着一些安抚的话语。李小辉最后一次来探许广平时,带来了一个鲜洁冰凉的西藏青果。李小辉说,那是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跑遍了半个北京城才找到的。他听老人们讲,这种水果对于咽喉干痛效果奇好。
许广平在与李小辉交谈的时候,发现他的嗓音也有一点沙哑。李小辉就告诉许广平:自己也有一点喉痛的感觉。后来,许广平就坚持要与李小辉分食那个冰凉如许的西藏青果。李小辉在许广平佯装生气的情况下,小心地切了一小块青果放进了嘴里。许广平记得李小辉在临走时,回头给了她一个熠熠生辉的微笑。李小辉把新春一切的热闹活泼,都带到了病楚中的许广平身边。
可是,许广平的病症却进展凶险。到了新年的初五,许广平竟尔由难以忍受的痛感进入了昏迷状态。这时,常家的长辈们急忙请来了外国医生,诊断是传染性颇强的猩红热。在外国医生的精心治疗下,许广平方才从死亡的深渊间倏忽地回转过来。许广平因为年轻、身体素质好,她的身子竟一点点地恢复了过来。
许广平在昏迷中清醒过来后,问常家人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没有见到李小辉呢?常家的长辈告诉她:李小辉也患病了,但现在也在慢慢地好起来。后来,许广平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多时,有一种叫思念的东西开始啮咬她的骨骼,许广平想到北大去看望李小辉。常瑞麟安慰着仍然虚弱的许广平:再等一段时间,等你们的病情过了传染病的隔离期,我一定陪你去看他。
到了正月十九,医生正式宣布许广平的身体一切正常。
那天,许广平与常府的家人在一起吃晚饭,她的脸上按捺不住那种昭明的喜色。因为她很快就又可以见到自己的爱人李小辉啦。可是,常家上下人等的脸上却写满了阴霾。后来,是常家的一个小妹终于忍不住了。她噙着泪告诉许广平:小辉哥哥死了!
这对于许广平而言,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她由清正的欢喜急剧地坠落到了冷彻心腑的恸痛之中。她不由得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当年大家都不晓得猩红热是一种传染性强、极凶险的病症。李小辉是在探病的过程中传染上了许广平的猩红热的。李小辉早在正月初七的夜间就带着无穷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人世。
许广平始终不肯相信,那个鲜活热情的男子骤然间就会与自己永诀。她拖着虚弱的身子,一定要去祭奠无端夭折了的李小辉。她在广东会馆的一间陈旧幽暗的小屋中,找到了李小辉的等待运送回乡的棺柩。棺木上冷峻地写着“李小辉”三个大字,那证实了她曾经热爱过的一颗灵魂,而今确实已然飘荡在了洪荒草昧的虚无之间。
这一年的春色,在许广平眼里,甚是浅薄。她只看到一种叫薤菜的植被,细叶纤纤地站在了初春微微寒凉的风中。而远处层峦叠翠的岑寂深处,有声声不知疲倦的布谷鸟在讲:不如归去。
后来,是这一事变的十八年之后。许广平坐在自己家中,望着山河岁月间的翠色澄明,兀自心中隐然作痛地讲:“到了第十八年纪念的今天,也许辉的家里早已忘了他罢?然而每到此时此际,霞(许广平的小名)的怆痛,就像那患骨节酸痛者遇到节气一样,自然会敏感到记忆的。因为它曾经摧毁了一个处女纯净的心,永远没有苏转。”
但是,一个静谧、纯洁而又慈爱的秋之季节还是在许广平的不注意间悄然地走近了。那也是古老北京一年间最好的季节。
1923年秋。鲁迅来到了当年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次年改名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讲学。
当时,心境萧瑟的许广平正试图把全副的精力投入到学习上。所以,每逢鲁迅先生讲学时,身材欣长的她总是占据了前面一排的位子。
但最初的鲁迅先生,对于这一位外貌平实、略显伤感的女子并无深刻之印象。许广平讲起自己对于鲁迅的第一印象也是:“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的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一向以为这句话有点夸大,看到了这,也就恍然大悟了。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弯上,衣身上许多补钉,则炫著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钉。”
他们这种草木不惊、山川无恙的师生关系延续了有一年多的时间。
当时的北京,在进入云雨莫名的民国之后,仍然是中国的一个政治中心。
蔡元培先生于1916年入主北京大学。
这位著名的教育家伊始在北大,试行了百家争鸣、新旧思想“兼收并蓄”的民主办学方针。
由是,引发了中国现代史上最是伟大的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
由是,在以后的一段时期,在“民主”与“科学”之纛旗引领下,学生中的学潮运动几成为“争民主、爱国家”的同义词。
当年,因开创一代新风而成为北京多数大学风向标的蔡元培校长的态度是,支持新文化运动,但反对学生盲目上街示威游行。蔡元培觉得,学生们出于爱国热情,走出校门去示威游行,例如,对于当时《凡尔赛和约》中有关山东问题的条款传达出反对的声音,那是无可非议的。但他绝对不会鼓动无休止的学生学潮。
据蒋梦麟先生后来的回忆,他曾经见有数百的学生,忽然间就聚积在了校园向蔡元培示威,抗议交纳讲义费。蒋梦麟讲,他亲眼看了可敬的蔡校长,“在红楼门口挥拳作势,怒目大声道:‘我跟给你们决斗!’包围先生的学生们纷纷后退”。
如此,其他学校的校长欲在政府与学生间保持着一份知识分子的独立与自尊,就更得小心谨慎地行事了。
1925年,北京女师大学潮风波的主角杨荫榆校长,从目前解禁的资料来看,最多也不过是一位治校作风略显独裁、性格上略显孤傲自赏的独身女子而已。她是日本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及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她人生的梦想就是致力于学术。她与当时的北洋军阀政府间应该不会有太深的渊源。
当时,走马上任的杨荫榆,对于当年北洋军阀的专制、独裁与黑暗,恐怕也是没有过一种清醒的认识吧。她出自于破落了的名门大户人家,所以她的眼光总喜欢透过低垂着镶嵌花边窗帘的窗棂,以一种古旧迷茫的心境去看外面风云的世界。她片面地强调秩序、稳定与学风。她就是不许自己学校的学子们,走到外面大浪淘沙的革命运动中感受时代的气息。学生与校长间的观念差异,使这个矛盾变得无可调和。
1924年秋季开学,杨荫榆借处理延期到校的学生而整顿校风。但她的行事方式存在着明显的不公。她勒令三个平时看不顺眼的国文系学生退学,却没有处理自己私交甚好的其他学生。
由是,引发了北京学运史上有名的“女师大驱杨风潮”。
1925年1月,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向当时的教育部声明了要求杨荫榆去职的决心。章士钊却以教育总长的身份公开支持了杨荫榆。到了5月7日的时候,意欲回校登台演讲的杨荫榆,却在多数学生的嘘声中被赶走。这就激起了像杨荫榆这样的独身女子藏匿于心之一角的孤傲与羞愤。5月9日,杨荫榆乃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了许广平、刘和珍、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姜伯谛等六个学生自治会员。11日,不甘示弱的女师大学生亦召开了紧急大会,并出版《驱杨运动特刊》。
一时,在以许广平、刘和珍等为首的学生自治会与校长杨荫榆之间,形成了针锋相对的僵局。
刘和珍、许广平等学生自治会的成员向鲁迅等一批富有正义感的教员们发出了吁请声援的倡议书。当时,在校方与学生间的这种学潮对峙中,教授们可以选择支持其中的一方,也可以悄然地置身事外。但作为鲁迅先生是断然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5月27日,鲁迅、钱玄同等七人联名发表了《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表达了对于刘和珍、许广平等人坚决的支持!
数日后,五卅运动爆发了。女师大学生组织了“沪案后援会”。这一场女师大的最初单纯的驱杨风潮,后来就与上海人民的反帝斗争联系在了一起。
双方对峙到8月的时候,北洋政府为了尽快地平息事端,采取了校方与学生方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方法。8月10日,北洋军阀的教育部下令停办了女师大,另成立国立女子大学。杨荫榆被迫宣布辞去校长职务。一直坚守在女师大的学生骨干分子刘和珍、许广平等十三人亦被教育部强行拖出了校门。
后来,杨绛女士在回忆起自己那位倔强的三姑母杨荫榆时,曾经用一种怅然若失的语气讲:“她留美回国,做了女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前的时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1925年冬,杨荫榆回到了故乡苏州。此后的十余年间,她仍致力于教书育人的工作。1938年,杨荫榆为保护险遭日本鬼子强暴的两名中国女子,在苏州被敌寇乱枪击中而跌落于河中死去。
现在,有许多的研究者都觉得,像杨荫榆那样一位可以淡定自若地面对强梁的屠刀,而从容赴死的烈女子,无论是在今天或者明天,都是应该获得世人的理解与尊敬的。尽管她生前可能走过一段弯路。
从《两地书》,我们可以看出,许、鲁之间关系的一个转折点就应该是在1925年的女师大风波期。
从此,他们的之间有了较为密切的书信来往。
鲁迅的成熟与镇定,使当时心理上有些惶惑的许广平,像季节中变动的光影一样静止下来。她的人,亦如一位于暗夜间孤寒而行的跋涉者,看见了一盏暖色的照灯;想起鲁迅先生,她的心间就潺潺流动着一种冁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