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国乱世中的至情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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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如何不丈夫(3)

最初的朱安对于鲁迅似乎是抱有一份一泫春水微澜般的幻想。她起先是奢望着鲁迅性情上的软化,能够在男女的情事上慢火微温地接纳自己。后来,她就仅仅只希冀于能有机会给自己传下个一男半女,也不枉与大先生的一场夫妻。只是由于鲁、朱两人在文化、性格方面的背景差得太远,朱安一切的努力均归于徒劳。

我不晓得像鲁迅那样一位外表冷峻、内里热烈的正常男子,是如何打发他二十几年无性的春夜的。日本有一位学者叫谷崎润一郎。他在形容一个静夜间忍受着情感折磨的男子时,讲:仿佛是一条蜈蚣在高粱的根部蜿蜒爬行。

鲁迅的朋友郁达夫,有一次在初寒的冬之夜,去到鲁迅的屋子中找他。郁达夫惊讶地发现衣食无忧的鲁迅,睡的只是窄窄的木板床,床铺的垫子也仅是削薄的一层。郁达夫对此很是不解。后来,风流成性的郁达夫就从自己的纯生理感受出发,讲当时的鲁迅正过着一种清长的无性生活,床垫薄一点,可以减少无用的性冲动。

那一段时间,鲁迅为了表示自己坚忍的决心,走在街上时喜欢把自己的头颅高昂着,采取了一种勇往直前的姿势,绝不眄盼身旁络绎往来的云裳花容的女子。鲁迅把这一种极具个性的姿态保持到了上海,观察力敏锐的冯雪峰就把这一细节写进了《回忆鲁迅》一书。

据说,鲁迅形孤影只地走在残阳如血的无爱婚姻的路上,也有感到软弱的时候。为了鼓励自己,鲁迅就给自己刻了一方石印,上面写着“堂”。有一段时间,鲁迅甚至于给自己起了一个“俟堂”的字号。“俟”()在汉语大词典中的意思为“等待”,那么,凝望着北京春季柠檬色的暮霭沉沉的天空,听着北京高空仿佛水流般咝咝而过的暖湿气流,鲁迅当时一颗跳动着的心,又在等待着什么呢?

鲁迅最好的朋友孙伏园,以及他最喜爱的学生许钦文,曾经建议鲁迅考虑离婚。当时的一些大人物遇上那些过时的棘手的婚姻时,也有用过离婚不离家的方式。但是,鲁迅是成名人物,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青年人的领袖,他必须顾及时舆的影响。再则,鲁迅想起母亲鲁瑞望着朱安时那种平和满足的目光,他叹了一口气,1926年的许广平否决了朋友们的提议。鲁迅曾多次对好友许寿裳表示:“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

后来,鲁迅终于还是遇到了“梦魇”中的女子。

她就是喜欢穿着一件月蓝色绸衣,黑裙子,剪着整齐短发,素面朝天的许广平。他们携手悄然南下,在周老太太鞭长莫及的所在,开创了一份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得知这个消息,内心苦涩的朱安仿佛在孤苦无助的人生漫漫长途中,耗尽了最后的一点气力。她瘫坐在正厅的一把雕花古椅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对当时的房客俞芳说: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我现在没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没用。

鲁迅出走后,在供养着母亲的同时,也一直供养着替他照料着周老太太的朱安。

1936年10月,鲁迅病逝,支撑朱安的一方天空也随之坍塌了。

头发花白、脸色憔悴的朱安,在客厅的饭桌上,静静地摆上几碟鲁迅生前最爱的绍兴小菜,点亮了引领幽灵的长明香烛,为大先生的亡灵超度引忏。

后来,懂事的朱安怕许广平在外面做事不甚方便,乃请鲁迅的学生、挚友宋琳代笔写了一封全权的委托书,云:“景宋女士:闻先夫鲁迅遗全集全部归商务印书馆出版,姊甚赞成,所有一切进行及订约等事宜,即请女士就近与该书馆直接全权办理为要。”

1947年6月29日,在朱安送走了周老太太(1943年4月22日)的四年之后,她终于走完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她的死,已是无喜无怒的,虽然也少有人为她感到悲哀。

她的遗愿是想与鲁迅先生合穴同葬。她的意愿当然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

她的灵柩被草葬于北京西直门外的板井寺柏树林中,与她厮守了一生的婆婆鲁瑞紧挨着。她的坟堆上没有墓碑,也不能有任何标记。

以后,我总是会恍然梦见,在一片苍苔露冷筛月影的柏树林间,仍有一位瘦小女子的亡灵悒怏地徘徊着。她从来没有单独地出过远门。她即便是成为了亡灵,也走不出那一片点缀着稀疏灌木的柏树林。她望不到点点寒星下的南方河山,也就望不到在沉沉夜色下闪着黝黑光泽的故乡绍兴了。

其实,在一段时间里,还有一位婉约娴静、知书达理的年轻女子,曾经出现在鲁迅的身边。她就是令人嗟叹的许羡苏小姐。

许羡苏(1901—1986),字淑卿,浙江绍兴人。她是少数几位在北平可以与鲁迅的母亲鲁瑞讲得上家乡话的正宗小老乡呢。她最初是鲁迅最喜爱的弟子许钦文的四妹。倘若是与许广平来比较,她的人,应该是娇小文秀的,她的性子也是内敛羞赧的,但她比许广平更早进入了鲁迅的生活圈子。

她是鲁迅三弟周建人早先在绍兴明道女校时的得意女弟子。受大哥许钦文之影响,当时的许羡苏抱了一份大的决心想投考北京大学,周建人就让她寄住在了八道湾的大家庭中。

那时,北京八道湾的大院才是一个文采熠熠的所在呢。当时驰骋于文坛的“周氏三杰”正在其间过着一种天地清安的日子。鲁迅与母亲、朱安住着前院,作人、建人住在后院。许羡苏搬入后就与周建人为邻。

周氏的男子,白天在外面忙碌自己的事情,很少在家,许羡苏就与周老太、朱安一起坐在外面清丽的日头底下吃饭。到了晚餐时,一大家子才会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正式地聚餐。

在许羡苏最初的印象间,不苟言笑的鲁迅是令她有一点怯然的。

许羡苏回忆与鲁迅先生的初次相遇,是在鲁母周老太太的屋子中。鲁迅事母纯孝,每天清晨出去做事之先,都会在母亲的窗子底下站定,喊一声:“姆娘,我出去哉!”下午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必定是跟母亲讲:“姆娘,我回来哉!”那一次,刚刚搬入周府的许羡苏陪着周老太太拉家常。她记得春阳的热力映在贴纸的窗棂右起:俞芳、鲁瑞、许羡苏、俞藻于北平上,有一种远山暮霭般的明亮,下班回来的鲁迅忽然进到了母亲的屋子。许羡苏讲:“只记得他给了我一个很严肃的印象,不多谈,进来转一转,看见有客就出去了。因为我是建人先生的学生,不是他的客人,叫老太太作太师母是从建人先生的关系而来的。”鲁迅在多数初识者的印象中都是一种傲然屹立的姿态。

后来,彼此间接触的机会多了,鲁迅卸却了最初的冷妆,许羡苏才感受到了鲁迅先生平易诚恳的真实一面。以后,她在生活中遇上什么难题,也都愿意找鲁迅帮助。1921年9月,上海的商务印书馆盛情邀请周建人加盟。临南下之际,他见许羡苏与自己的大哥相处得颇为愉快,就把许羡苏托付给了鲁迅“监护”。

鲁迅起先是以担保人的身份,把许羡苏安排进了北京大学的女高师生物系学习。后来,是许羡苏自己感觉到在课程上有一些吃力,鲁迅才把她转到女高师数理系。

据说,当年伊始去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许羡苏,就与校方有过一次不小的冲突。那时的许羡苏,正处在一种烟花三月江南春的花信期,爱美的她特意梳了一个时尚流行的短发式去上学。

这便触犯了当年女高师峭拔壁立的校规了。校长毛帮伟冷着脸,亲自找到许羡苏谈话。要么许羡苏改梳回女高师统一的齐肩长发,要么就劝令退学。许羡苏觉得校长在这件事情上有点小题大做,就委屈地告诉了鲁迅。

鲁迅当时满口答应许羡苏,替她到校长那儿通融一下。当时,他们在谈论这件小事时,正是晚饭时分,周作人也在场。当时的作人先生是在女高师兼着课程的。周作人就笑言:毛帮伟这人天性是一个古板的人,他过去是大先生教育部时的同事,大先生出面,应该是没事的。

可这一回,校长毛帮伟偏偏就不给鲁迅这个人情。这一来,二先生周作人的拗性子也上来了。周作人扬言女高师的气氛太陈腐,就把开学的聘书寄还了女高师。因为一个小女生的芥末小事,一下子竟惹恼了周氏的两位学界的成名人物。这一来,毛帮伟也吃不住劲了,他赶快派人来给周氏兄弟诚恳致歉,并再次送来聘书。这件事情就以许羡苏的胜利而告终。后来,五年的光阴轻捷地走过,鲁迅在写他的杂文集《坟》时,忽然又想起了这件事,他慨然地叹喟:“虽然已是民国九年,而有些人嫉妒留短发的女子,竟同清朝末年之嫉妒剪发的男子相同,校长M先生虽被天夺其魄,自己的头顶秃到几乎精光,却偏以为女子的头发可系千钧,示意要她留起来。没法疏通了几回,没有效,连我也听得麻烦起来,于是乎‘感慨系之’了,随口呻吟了一篇《头发的故事》,但是不知怎的,她后来竟不留长,现在还是蓬蓬松松的在北京的道上走。”

这应该是鲁迅先生对于像许羡苏这样成长中的青年,一次细微的呵护了。

许羡苏在鲁迅贴己的日记中,应该是一位出现得较早的女青年。例如:1921年10月1日,鲁迅先生记:“许璇苏来。”10月5日又记:“寄许羡苏信。”10月8日更记:“下午至女高师校邀许羡苏,同至师校为作保人。”许羡苏对于日常事物的处理有着一种清嘉的喜气。她水清花摇般娴静的脾性也甚合鲁迅的心。以后,鲁、许之间的私谊就有了一点的亲昵。鲁迅但凡是在生活中发现了一点奇妙的美感,都喜欢通过书信的方式与许羡苏讨论。所以,在鲁迅先生的一生中,许羡苏大抵是鲁迅先生写过最多信件的一位小女生哩,当然也超过了给许广平信件的总和。在1924年到1932年的短短八九年时间里,据知情人士的回忆,鲁迅就给许羡苏写过一百零八第一排左三周作人,右三鲁迅封信函。而且,鲁迅一俟自己的新书发行,就总是不忘立即寄了一本样书给许羡苏先睹为快。许羡苏应该也是唯一收到鲁迅1932年前全部著译和所编刊物的人。只是这样的信函与书刊许羡苏均无力保存下来,这也是令人殊为叹惜的一种事情。

1923年7月,发生了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失和的事情,这是一件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大事件。

当初的鲁迅,在读《诗经》的时候,曾经看过这样一句话:“东有启明(周作人字启明),西有长庚(鲁迅法号长庚),有无毕,载施之行。”母亲鲁瑞惫倦地解释:“龙师傅给鲁迅取了个法名——长庚,原是星名,绍兴叫‘黄昏肖’。周作人叫启明。启明也是星名,叫‘五更肖’,两星永远不相见。”兄弟从一种潺的谐和到一种的反目,使鲁迅深刻体会到了一种渗透入骨子里的寂寞与悲哀。

许羡苏也是这件事情的见证者。事件的当事人周氏兄弟却是三缄其口,自有后来许多八卦的研究者反复论证,已有N个的版本流传于世间,小女子这里也就不再赘述了。

许羡苏只记得,从7月14日的晚餐起,兄弟俩就开始分灶吃饭了。19日,周作人煞有其事地给鲁迅送去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决绝信。这一段时间,许羡苏因为功课繁重,已经搬到学校食宿了。22日是星期天,许羡苏去八道湾陪周老太太聊天。周老太太愁苦着脸跟这一位小老乡讲:大先生与二先生吵架了。又说:现在大先生决定要找房子搬出去。

这样,许羡苏就想起从前绍兴的同学俞芬住着的砖塔胡同21号似乎还有闲余的屋子。许羡苏就陪同鲁迅先生去到砖塔胡同看屋。后来,许羡苏讲起那天的情形,她仍然记得,那是太阳下山时分,夕阳像一团燃烧的火,投在鲁迅峤然砉然的脸上。由是,许羡苏对于这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敬意。

鲁迅迁入到砖塔胡同21号居住之后,逢到无课的假日,许羡苏就不再到八道湾去玩了,她喜欢到砖塔胡同去。周老太太、朱安与她,就在朱安素洁明净的房间内低声地聊着天。无事时许羡苏一般都不会去到鲁迅在楼上的卧室兼工作室的。她们怕打扰了鲁迅先生的写作。

1924年底,许羡苏从女高师毕业,鲁迅先生曾一度介绍她到一间私立的中学教书。当时,那间学校不能安排住宿,许羡苏就搬进了砖塔胡同21号,与鲁迅的家人同住。许羡苏一直住到1925年的年底,鲁迅又给她介绍了女师大图书馆的工作,她才在女师大住了下来。但在空闲的时间,周老太太仍然期待着这个婉静女子的到来。许羡苏的善解人意令周老太太舒心,也多少舒缓了周老太太与朱安在静长的岁月中,每日望着院落中几株爬满了茑萝的杂树时长长的寂寥。

那一段日子里,周府的男女已经与许羡苏之间,产生了亲同家人的情分。许羡苏从学校过来,周老太太就喜欢拉着许羡苏的小手东一搭、西一搭地闲话。有时,老人家也要许羡苏陪着她去北京的热闹街头购物。周老太太与朱安的绍兴口音都很重,许羡苏是年轻人,语言天赋好,说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本地土话。有许羡苏陪着,本地人卖东西不敢欺生。鲁迅先生在繁忙的写作之余,最喜欢的休闲活动,就是到后面的小院子里薅弄一些树木花草。许羡苏也会到后院中帮鲁迅打打下手。有一次,鲁迅读到两晋时桓温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心中颇是感慨,就让许羡苏买回了几株青青的柳树,与许羡苏一起种在了后园。为此,还拔去了周老太太经常眺望不止的几株杂树。这令周老太太很是不爽,嘟嘟囔囔地埋怨了鲁、许好一阵子。鲁迅与许羡苏也不还嘴,他们彼此会心地对望一眼,一种幽静的笑就漪漪地在他们的心湖荡开了。

这时节的鲁迅,是可亲可近的。

以后的许羡苏,似乎是用了整整一个人生的时间,不断地回想着当年北京城湛蓝而高远的天,回想着当年北京城熙来攘往的街道,以及入夜时,那静静悬着的一轮新月。

许广平大约是在1925年4月12日,第一次来到了鲁迅的家中。以后,这个家就因为这个广东籍的女子而逐渐变得活跃起来。许广平的脾性是大胆与热力的,带着南国湿润暖风的气息。在北国久住的人们,与之骤然相逢,确有耳目一新之感。她的鲜活与动感是含蓄而内敛的许羡苏所永远不可能具有的。

1925年的端阳节。鲁母让人在门首插上了一束碧绿的艾叶,鲁迅请许羡苏、许广平、俞芬、王顺亲四位女孩子来家里吃饭。许广平是调皮的,她与俞、王合计着要将鲁迅先生灌醉。是夜,鲁迅先生果然是有一点喝高了,他在女孩子劝酒的过程中,忽然打了俞芬一拳,并把许广平的头按在了桌子上。许羡苏可能觉得许广平闹得有一点出格,当时就生气地中途离席而去。后来,她又再三地跟许广平讲:这样灌酒会酒精中毒的。鲁迅先生喝酒宜少不宜多,是有戒条的。许广平立即就给鲁迅去信,表示要听许羡苏的话,并为自己的失态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