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鲁迅先生的心是愉悦的。他并不觉得那天的许广平与自己有失态的地方。当时的鲁迅长时间地与母亲、朱安生活在砖塔胡同郁闷狭小的空间,他的心太荒寂憋屈了。许广平给他打开了一方新鲜有活力的天地。所以,鲁迅俏皮地写信给许广平,说:他的喝酒是母亲允许的。他那天根本没有喝醉。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出拳吓唬俞芬,把许广平的头置之案上,这些小姑娘们惊慌而逃的一种可怜之状哩。
当然,这样的信函来往,渐次地是许羡苏所不能知悉的了。
“三一八”惨案发生的当天,许羡苏正在女师大的图书馆上班。她真切地听得有同学从外面惊慌失措地呼叫,听说是刘和珍、杨德群遇害了。许羡苏马上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第一时间把噩耗报告给了鲁迅。此后的数天,鲁迅先生的心绪异常低落。他不跟任何人交谈,饮食也清减了不少。后来,终于郁积成疾,也不肯去看医生。许羡苏发急了,与周老太太商议要把日本医生山本请来家中诊治。鲁迅先生觉得这样叨扰人家多有不便,这才自己出去看病。
北洋军阀当局公开通缉李大钊等五位领军人物。后来,又有人讲看到了一份五十人的通缉名单,鲁迅先生也在其中。鲁迅的拥戴者马上把鲁迅先生劝去了莽原社暂住,以躲避风头。这时,大家议定许羡苏是唯一可去探望鲁迅的女子,并负责照顾先生的日常起居生活。
有一天,许羡苏正在外面为鲁迅煮着食物,忽然有三位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口口声声地讲要见鲁迅,许羡苏告诉他们鲁迅先生不在这里。他们尚且向里间的屋子作窥伺状。许羡苏等他们走远了,就立即跟鲁迅报告了发生的情况。两人觉得这样住下去太危险,第二天,就由许羡苏掩护着,住进了日本人开设的山本医院。后来,朋友们觉得山本医院的环境仍是杂乱,进出的闲人太多,就搬到德国医院地下室的一间木匠作坊暂住,鲁迅趣称自己是木匠坊的主人。
许羡苏还是每日都要去看望自己爱戴的先生的。有一次,她看见鲁迅先生在一盏昏暗的灯下,佝着身子,聚精会神地为哥哥许钦文的一本小说集《故乡》,做着最后的校阅。许羡苏心底有一种异样的心绪涌上心头。但她的人还年轻,性格上又有着一枝梨花寂静开的小女儿的怯然,所以,她是真不知如何清脆地表达。在鲁迅的这一段月余的避难生活间,凝视着鲁迅先生浓黑头发间平添的几缕白发,以及触碰到鲁迅先生仿佛兄长般慈爱可亲的目光,许羡苏就会脸色绯红,然后更殷勤地给鲁迅送去衣服、文稿、吃食等日常的东西。
那一段的时间,大约是许羡苏与鲁迅在心理距离上拉得最近的一段时日吧。
1926年8月,鲁迅作出了他下半生最重要的一个决定,到最南方的厦门去开辟自己的新生活。许羡苏默然地帮自己敬爱的先生整理行装,并陪他出席一些应酬的酒宴。鲁迅此番南行,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苍苍老矣的周老太太,他要许羡苏务必多多照应,许羡苏动情地答应了。那一天,鲁迅乘火车离京南下。北京高远的天空间频频传来哨鸽的清明的呼啸声。许广平从女师大出来后,也想回广东的老家找一份工作,因此与鲁迅同行。当列车的汽笛鸣响之时,许羡苏站在送行的人群之间,使劲地向自己的先生挥手致意,她的眼角悄悄地挂上了一层伤感的泪花。
鲁迅走后,生怕周老太太清寡寂然的鲁迅先生,就让许羡苏住进了自己先前的卧室兼工作室——“老虎尾巴”内。
鲁迅到厦门之后,大约是不到两三天的间隔,就会给许羡苏寄去一封信,许羡苏的回信也很及时。1927年1月,鲁迅到中山大学教学,学校聘请许广平为鲁迅先生的特别助理。但这些人生进程,似乎都没有影响到鲁迅与许羡苏之间的书函往来。当然,在鲁迅的信函间大抵上也只是一些措词严谨平静的家常话题。他要把自己的工作与健康告诉牵挂的老母亲,他也想借着许羡苏掌握一些北京的动态与生活。鲁迅这时,在许羡苏与许广平之间已然有了明确的选择。他只是一直还没有想好以什么样的方式把这种选择透露给许羡苏。以鲁迅的仁宅慈祥,他总是害怕自己会在不小心间,伤害了少女一颗美丽而单纯的心灵。
所以,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中,许羡苏对于许广平与鲁迅之间的峭之意是毫不知情的。鲁迅走后,许羡苏自己找了一份女子中学教书的工作。鲁迅把自己在北京的、一应邮件处理及图书的版税等杂事,全部拜托给了许羡苏。后来,许羡苏心境芜然地回忆说:“鲁迅先生离开北京的时候,虽也带走许多书籍和拓片,但到厦门后仍有许多刊物和书籍要转寄,几乎三天两头有信往来。鲁迅先生记忆力真好,每次来信要书,说在哪一屋,哪一柜的第几格的哪一头,你去找的时候,很快就会找到,拓片也一样。后来,我离开鲁迅先生的家,往河北第五女师的前夕,我把鲁迅先生的来信捆成一包交给了朱氏,以备有事要查。后来不知她怎么处理了。”
其实,在有些时候,人生的际遇真的就好像一朵轻盈的云霞,你可以因为机缘的凑巧,而与另外一朵出岫的轻云,并肩出海看曦日。但你不晓得后来的风要往那里吹,可能在一种骤然的风云间,两片云就分隔在了地北天南。
鲁迅与许广平在1927年的10月,正式同居于上海的景云里。这一段时间,对老师心湖暗花摇晃的许羡苏感觉到节气的寒凉,就给鲁迅先生寄去了御寒的围巾,以及亲手编织的背心。在这件事情上,许羡苏的大哥许钦文的反映相当令人奇怪。鲁迅与许广平在上海定居之后,到杭州去度蜜月。鲁迅特地找到了当时在杭州做事的许钦文,充当他们的临时导游。许钦文在数天的时间里全程参加了鲁、许的活动。夜晚下榻于杭州旅馆时,鲁迅坚持要许钦文留下来住在套房之中。由他与鲁迅住在外间,许广平则单独住在了里面的一间。这时,许、鲁间的恩爱亲昵是显然易见的。也许,是鲁迅先生觉得自己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许羡苏显得过于突兀,他想通过许钦文把这层消息透露给许羡苏。但许钦文竟是把牙关咬得紧紧的,硬是没有透出一丝风声给北京。
1929年5月,思儿心切的周老太太的一场大病,使得鲁迅先生回到了北平探亲。鲁迅是在5月15日的夜半时分回到砖塔胡同这个昔日的家中的。许羡苏在北平的街头心绪微茫地闲逛了一整天。
17日上午,许羡苏才脸色平静地来到周府。
许羡苏与鲁迅坐在院子中碧绿得有些蘼芜的藤萝蔓支架下。她语调平淡地对鲁迅先生说:大约是在一二个月前呢,朱安对周母讲,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先生带了一个孩子回来,她因此很气愤。周老太太活到了那样的高寿,很有一点从容对待这世间闲云的佛心呢。周老太太闭目养神地答:她知道了。外面还有鲁迅与许广平结合的消息呢。许羡苏选这样的时机,把这样的一段对话讲给鲁迅讲,她的意思是明确的。因为许羡苏也听讲了许广平与鲁迅在外面搅动的漫天的风云了,她希望从鲁迅的口中证实事情真相。
鲁迅望着自己走后疏于打理的后院花圃上,已经长满了像黄荆子、木槿花、狗尾草等一类芜杂的植被。过去不甚起眼的淡蓝色的牵牛花,正星星点点地在闲淡的绿意间开得绚然。鲁迅顺着许羡苏的话题,认真地告诉她:自己确实已经与许广平生活在一起了,而且许广平已经怀了孕。许羡苏在听完了鲁迅的讲述之后,反映仍然是平静的。她叹了一口气讲:感情的事情一路走到了今天,这也在情理之中呵。
鲁迅先生待在北平探亲的一段日子,许羡苏从学校回来,仍然一如既然地处理着鲁迅在北平的家事。如鲁迅出席从前的学生李秉中的婚礼时,想送一块红缎绸,许羡苏马上就上街去帮鲁迅买好了。鲁迅从前在女师大时有一位叫林卓凤的女生,她听说鲁迅先生从南方回来了,她是知道许羡苏住在鲁迅家中的,就赶紧跑过来向许羡苏打听:哎,听讲鲁迅先生在那边有一个要好的女子了,是谁呢?结婚了没有?许羡苏很讨厌林卓凤的八卦。冷冷地答之:不晓得呀。这件事与你有什么相关?
其时,许羡苏最不愿人家提及的,就是许广平与鲁迅之间的情事。
自从鲁迅此番探亲离开之后,从前亲切温暖的砖塔胡同21号,在许羡苏的眼里就变成了一个寂然生寒烟的无聊之地。她决定必须尽早地离开。
1930年2月,她终于在相对僻静的河北省大名县一所师范学校,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对于这一新的陌生环境,许羡苏说不上是欣喜,也没有大的厌恶。安顿下来之后,许羡苏曾经在4月4日,给鲁迅写过一封短的信函,简明地讲了一下自己的行踪。
很快地,许羡苏就与本校一位生性平和安静的生物教师余沛华有了婚姻。
许羡苏与鲁迅相识于1921年,疏淡于1930年。在这山长水远的八九年的漫长时光里,他们之间真的有过宛若月入歌扇、花承节鼓似的温馨。现在,许羡苏从当年二十岁的云敛晴空,蹉跎间就有了人近三十的烟波渺茫。她累了。她亦要一种儿女绿窗的喁喁私语。因此,她选择了一个朴实无华的男子,过起了凡常夫妻间安箸布菜的庸常日子。
1931年,许羡苏辗转于浙江的萧山、杭州一带教书糊口。1932年的时候,她与自己老实的夫君曾一度移居于上海的善钟路。但许羡苏不敢去惊扰鲁迅与许广平夫妇。名人与普罗大众的鸿沟,使许羡苏固守着自己草芥微凉的日子。这其间,三先生周建人一家曾经特意去找过她,宾主的笑语也甚是欢畅。不久,许羡苏就举家迁居于丈夫的家乡——成都。从此一直在成都的中学里担任数学教师。
1936年,许羡苏在成都听到了鲁迅先生过世的消息,她的寸心间伊始涌动着一种大的悲恸。此后的十数年间,对于鲁迅的妙相妙色妙音的阳光般的回忆,时常翻腾在她的丹心。
新中国成立伊始,听讲在新生了的北京正进行鲁迅故居的筹建工作。许羡苏对于八道湾与砖塔胡同21号的温馨回忆,突然间竟变得异常的鲜明与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