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王赓和一众的朋友去为徐志摩送行。列车的汽笛声响起之时,看着小曼立在原地愈来愈小、愈来愈孤单无助的身影,徐志摩的眼眶中还是蓄满了伤痛的泪水。徐志摩觉得他的今生都是在一种匆匆来去的路中。当列车匆匆行驶于西伯利亚寒冷广漠的平原之时徐志摩心底涌上了一种天苍苍、野茫茫的悲凉。
徐志摩的抽身离去,似乎是为王赓圜转与小曼的感情危机重现了一线的生机。
王赓是当时的社会俊才,虽说一般的舆论都看好他的前程。可是,要他理顺了这纷扰的感情之困,他也是力有不逮。这时,恰好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颇为赏识王赓的才干,力邀他就职五省联军总参谋长。王赓即趁机从哈尔滨南下到南京就职。他最初的设想,是想在小曼母亲吴曼华的支持下,胁迫着小曼一同到南京生活的。这样,王赓自己避免了人在北方时脸面上的难堪,也可以使小曼脱离生情的环境。人生的时过境迁,曾经洗淡了多少年轻人热血时的海誓山盟。
小曼的母亲吴曼华对王赓的这一种想法持赞赏态度。
在母亲吴曼华从前的想法中,自认自己并不是一位落伍与老套的母亲。时代在变,作为名媛陆小曼的母亲,已婚的女儿仍然热衷于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吴曼华都持一种变通的态度。小曼有时会在社交场合与一些异性款摆杨柳的风情,玩一种让小女子们怦然心动的感情游戏,只要没有逾越了一般名媛淑女公认的尺度,做母亲的一般都是可以睁一眼,闭一眼的,谁个年少不风流呢?
现在,小曼闹到要离婚的程度,这就玩得有一点过分了。女儿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险恶,心地一向来也是比较单纯的,她总是追求人生的唯美,女儿怎么晓得所有的爱情游戏都是经不起岁月的沧桑变化的,最终的结局只能是新瓶装旧酒。她以为女儿的这一切变化都怪徐志摩花言巧语引诱所致。她觉得自己只要与王赓合力将小曼控制起来,小曼后来自然会慢慢地熄灭了爱的火花,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这样,陆小曼就独自临对了来自丈夫、母亲以及社会上各方面的压力。
她觉得一个为了真爱而奋斗的女人又能有什么大错呢,所以她时时地想争取身旁亲人们的理解与支持。可是,她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太理会她了,包括那些曾经在社交场合捧她、惜她,围着她献媚的男人们。大家都对小曼脑子里翻腾着的离婚的念头感到不可思议。要知道,在当时,名媛淑女们玩一把婚外情什么的游戏大家或者可以理解,可是离婚却真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举动呢!
小曼的身子素向是弱的。风言风语难煞人,风刀霜剑严相逼。在如此恶劣的舆论环境之下,小曼的情绪极其不稳定。她总是一会儿自怨自艾、痛苦挣扎、心灰意冷;一俟风浪略微平息,她又忽然变得雄心勃勃,想再把事情推进了一步。当压力太大,无力承受时,便索性病倒在了床上。这时爱悔交加的小曼也就有了随时都可能窒息的感觉。
那一段日子,陆小曼为了舒缓心中日益焦渴的思念,她听从了徐志摩的建议,在1925年的春夏之间,写下了著名的《小曼日记》十九则。从中,我们自然可以窥见陆小曼——这位爱情女斗士心潮的起伏。比如,3月19日的日记,是志摩走后不久的日子,陆小曼到寄妈家去参加一个应酬。本来的目的是为了散心,寄妈和一干亲戚们却仿佛挽救失足青年般地围拢小曼聒噪了一整天。这使陆小曼的心绪一下子就掉落进了冰冷的深渊。这天,小曼也就无视了窗外扑簌如粉的春雨,心境惨淡地写道:“你我已无缘,又何必使我们相见,且相见又在这个时候,一无办法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真用得这句‘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诗了。现在的我进退两难,丢去你不忍心,接受你又办不到,怎不叫人活活的恨死?”
为了舒缓心中刻骨相思所带来的痛楚,小曼有一段时间专门跑到了北京郊外的大觉寺去静养。湛蓝高远的天空,绵羊般悠然走动的白云,以及仿佛中国写意画般绿荫分明的森林,使陆小曼的心底流动了一种放松的感觉。她最喜欢凭栏而望在苍茫的暮霭中归鸟的剪影,听着大觉寺的钟声岁月悠长地响起时,陆小曼的心中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
小曼忍不住提笔给志摩写信,让他一起分享自己的快乐:
“我一口气跑上了山顶,站上一块最高的石峰,定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咳,只恨我这支笔没有力量来描写那时我眼底所见的奇景!真美!从上往下斜着下去只看见一片白,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更使它无限的鲜丽。那时我恨不能将我的全身滚下去,到花间去打一个滚,可是又恐怕我压坏了粉嫩的花瓣儿。”
她的梦,就常常是飘动在那些美丽的花间。她常常在梦中衣袂飘飘地携了她的志摩在花间穿行。
为了躲避王赓与家庭的无休止的纠缠,陆小曼间或也是会到外面去打打麻将,看看戏剧。这使王赓颇为恼怒。王赓就使出做丈夫的胁迫的手段,要陆小曼无论如何必须把家搬到南方去。小曼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拒绝他,就经常无理取闹地找王赓吵架。有一次,情绪激动之余,陆小曼竟是当场晕了过去。医生诊治的结果竟是极度的心力衰竭。
陆小曼因心口痛的凶险发作而住进医院。
如此一来,虽然是夏月万物葱绿的勃勃生机的季节,陆小曼却有了垂死的感觉。她在日记中哀叹:“你快不要伤心,我走了,暂时与你告别,只要有缘,也许将来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现在我是无力问闻。我只能忍痛的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过——你不要难受,只要记住,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的在你心边呢。我只是一个人,一颗热腾腾的心还留在此地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啊。”
这个时候,知情识意的胡适之来到了病房看望陆小曼。
那天,胡适之看到精神委顿的陆小曼时,也吓了一大跳。虽然是炎热的盛夏,小曼却盖着厚的被子,面色惨白,精神是极度的憔悴。小曼看到胡适之进来,眼角犹有啼痕。胡适之就笑眯眯地俯下了身子,在小曼的耳边轻轻地问:“要不要打电报叫摩回来?”小曼自觉此番得病来势汹汹,听见胡适之发问,竟以为自己进入了生命的垂危。小曼立刻心头慌乱地反问:“是不是我快要死了呢?”胡适之慢悠悠地回答:“病情其实是不打紧的,我只是怕你想摩了,所以问你一声。”
小曼当时的心底对于徐志摩,纷纷扬扬地写的全是爱,但她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胡适之衡量当时的情状,觉得陆小曼独自一个,如果小曼真的顶不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而去了南方定居,小曼就等于是被王赓关了禁闭。那小曼与志摩之间的所有爱情的努力,就真的是付诸东流水了。
胡适之立即给徐志摩拍了一份电报,讲明小曼现在的情形很需要他的支持。为了使徐志摩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胡适之又接连地以小曼的名义,给志摩拍了第二、第三封电报。徐志摩接到这样的电报,便不顾一切地回到了北平。
挚友郁达夫后来在评价他们这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时,曾有过颇为中肯的看法:“他们的这一段浓情,若在进步的社会里、有理解的社会里,岂不是千古的美谈?忠厚柔艳如小曼,热烈诚挚如志摩,遇合在一起,自然要发放火花,烧成一片了,哪里还顾得到纲常伦教?更哪里还顾得到宗法家风?”
这时候,在徐志摩的生活中,又经受了一次大的打击。
那就是志摩幼子徐德生(小名彼得)的忽然夭折。
小彼得的骨灰罐后来由张幼仪带回了硖石老家安葬。梁启超专门为小彼得题了墓碑:徐德生之墓。
以后,徐志摩坠机身亡后魂归故里,徐氏宗亲乃决定迁移小彼得的墓在徐志摩墓的下方。如今,徐志摩的子嗣们大抵去了遥远的异国。在硖石西山下的残阳如血中,或是愁风愁雨愁煞人的清冷的夜,与志摩的寂然的灵魂相依为靠的,也只是生命宛若惊鸿一瞥的小彼得了。
小彼得生命之火的倏然寂灭,使徐志摩在哀叹人生的飘零无常之余,更坚定了要与陆小曼走在一起的决心。
徐志摩于1925年7月回到北京古城。
可是,这时,吴曼华对陆小曼实行了寸步不离的看护,徐志摩想见上小曼一面也难。
但是,小曼是晓得自己的摩回来了,虽说是咫尺盈水间,仍不得相见,但陆小曼整个的人却是活过来了。她的脸上有了一种恋爱中女子常有的迷人色泽,她的嘴角也是常常地莫名地就荡漾了一种安详的微笑。徐志摩从国外给陆小曼带回了一把爱的圣火,这把火深深地扎根在了小曼的心田,且呈一种野火烧不尽的燎原之势。
他们偶尔也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时,小曼与志摩常常快活得像盼到了过大年的孩童一般,两人就抱在一起,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对方傻笑。志摩喜欢吻小曼若浓云瀑布般的秀发,高兴的时候还喜欢吮吸小曼的纤纤玉指。小曼斜躺在志摩热情洋溢的身上,她就喜欢志摩身上的那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志摩总是把小曼美丽的头颅轻拥入怀中,然后像梦呓般的呢喃:小曼,你猜,像我们这样现世的福分世上能几个人享着,像这样奢侈的光阴这宇宙间能有几多?
恋爱有时会使清亮与通达的男子,变得有一点点的不讲道理。这一点,即使是最伟大的诗人徐志摩君也概莫能外。
有一次,是北京城里一次规格与档次颇高的舞会。陆小曼是全北平城最有女人味的少妇,是曾经引领一代时尚的风云人物,小曼的母亲吴曼华自然是没有理由阻止陆小曼去参加的。徐志摩得到了小曼会参加舞会的消息,兴奋得好几个夜晚都睡不安稳,口中念念有词。
舞会开场的那一瞬间,徐志摩就笑容可掬地挤到了小曼的面前。
这是京城名媛陆小曼在家中闭关静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的首志摩、小曼在野外次复出。许多与会的男子都兴奋地围拢在了陆小曼的身旁。这些平日里的谦谦君子们,是以能与小曼共舞一曲而引以为傲的。
小曼进入舞场的伊始,就一眼看见了自己的情郎徐志摩。可是,她是全北京城最有素质的名媛淑女。为了平抚那些至诚君子高昂的情绪,她也只能暂时冷落了爱人志摩,而与一干的闲人虚与委蛇地寒暄与跳舞。
徐志摩眼巴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美人,却被晾在了一边坐冷板凳。徐志摩往常最叵耐那些繁琐的交际礼仪。所以,当又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一本正经地抚胸邀请陆小曼起舞时,焦灼得瞳仁间飞溅出火星子的徐志摩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强力把那个男子挤在了一边,硬声邀请小曼翩翩起舞。
徐志摩是一位少年成名的人物。可是,满身清气的他却在如此高雅的场合,做出此蛮横之举动,显然是失礼了。陆小曼理解志摩此刻的心情,嫣然一笑,即与情郎沉醉在撩人的乐曲中。可是,徐志摩仍有一些小委屈,他粗声地问小曼: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他、折磨他?聪明的小曼就把头温柔地贴在了徐志摩的胸口上,呵气若兰地对志摩讲:摩,我现在不是属于你了吗?这样的姹紫嫣红、呖呖莺语,徐志摩的世界纵然刚刚还是满天的乌云,也在顷刻间化成了宇玉清明。
这样的露滴花梢的翩跹起舞时光,徐志摩是真个的销魂。
当时,还有一位长辈,他觉得自己对徐志摩造成过伤害,是他阻止了女儿与徐志摩爱情的进展。他就是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尽管女儿林徽因对于自己的父亲始终没有过一句微词,但对徐志摩有过深入了解的林长民,面对笃诚的徐志摩还是心怀歉意的。
这一回,林长民看到徐志摩深陷于爱情的泥潭而进退维谷,便想伸手相援。于是,在八月秋高气爽的一天,林长民约陆小曼到瀛台的宫湖赏菊。林长民是社会名人,当时又做着政府的高官,吴曼华也不好意思回驳了林公的面子,只好放小曼出去了。
这一次,林长民一下就把陆小曼带到了等候已久的徐志摩的跟前。
一对恋人共租了一条游船。
两人把船划到了水天一色的空之处。饱受相思之苦的一对痴情人抱紧成了一个人。他们痛痛快快地倾诉了积郁已久的思念。
徐志摩觉得单凭个人的力量,真的是无法实现自己与陆小曼鸾凤齐奏的美梦。他就只好把求助的目光,又投向了老大哥胡适之。现在想来,胡适之不管在他的青年时曾经如何荒唐过,但他与朋友相处,都可算一个肯两肋插刀、好事做到底的大好人。虽然他在政治上总是不成熟,老是天真无邪地想搞一个“好人政府”,结果总是被政治强人蒋介石带了嘲讽神色恶搞一把。但对朋友他却赤诚有加,不管他们遇到任何的问题想让自己插手,胡适之都愿意兢兢业业地把其当成自己的事情去做。
当时的胡适之,已是名动天下的大学者了。
他真的就为了志摩与小曼的感情私事专程拜访了小曼的母亲吴曼华。
他诚心诚意地向吴曼华介绍了志摩与小曼的情感现状,他请吴曼华无论如何也要放两个年轻人一条生路。小曼的母亲吴曼华,当时虽然仍是口头上推辞讲:王赓对小曼很好,对他们老夫妇也是蛮孝敬的,让这样的一对夫妻离婚,这样的话语,让她怎么开得了口哟。话虽这样说,但胡适之看得出,自己的恳切而谈已经打动了老夫人的心。至少吴曼华讲话的语气,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决然。
徐志摩是聪明的,要巧妙地解开徐、陆、王三者之间的连环套,使当事的三方面均有面子,由胡适之来充当中间人的角色,是最合适不过的一个人选了。
只是,这时,胡适之的后院起火了。
夫人江冬秀对于胡适之常常掺和朋友情事的做派,本来就看不惯。这一次,听说胡适之又搅和进了徐、陆的婚外情中,江冬秀气愤得不得了。有一次,当着胡适之的一班新月文人朋友的面,江冬秀用很是粗鄙的语言泼骂胡适之。讲《新月》的一班文人斯文扫地,骂得叶公超与胡适之都抬不起头来。江冬秀点着《新月》的一颗颗搭耸着的头颅讲:“你们写得好文章,我不会写文章。可是,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这些人的真实面目写出来,你们都是两个面目的人。”
如此,胡适之自然是不宜于出头露面了。
热心的朋友们又请了与当事的三方均有着不俗关系的刘海粟,陪着陆小曼母女南下到了上海,充当说客。其时王赓恰巧由南京出差到了上海。刘海粟在上海久负盛名的功德林设下了盛宴。
参与宴席的人员,除了王赓、徐志摩、陆小曼母女,还有当年上海滩的风流人物唐瑛、杨铨、史家李祖德、张君劢、唐瑛之兄唐腴卢等人。刘海粟的意思很明确:劝王赓得饶人处且饶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天的王赓,也是保持了一个绅士应有的风度。
此后,不久的一天,颓然的王赓亲口答应了小曼:愿意成全她与志摩。
陆小曼的心底顿时就流淌了一种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