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曼的幸福只维持了短短的几天,她甚至都还来不及将喜讯告诉她的摩,她生命中一个绝大的难题就接踵而至了。她因为生理上偶尔的不适,到医院就诊,医生让她顺便也看一下妇产科。在这之前,母亲吴曼华也是一直让小曼找一些妇科的医生们进行调理身体的治疗。
可这一次检查的结果对于陆小曼来讲却不啻于晴天霹雳!医生告诉小曼,她怀孕了,是她与王赓的孩子!
陆小曼此刻的心情真可谓心如乱麻。
大家晓得,小曼与王赓结婚已经有四五年,却一直是子嗣无望。小曼的体质天生秉弱,在她的婚姻之初,小曼的父母为了她今后的花房饱满,生育有望,就张罗着给小曼吃了很多滋补的东西。其实,陆家的二老一直就期盼着小曼早生贵子,瓜熟蒂落。现在,老人们的意愿好不容易美梦成真了,如果二老知晓了这个消息,他们又将是何等的欣喜啊。
可是,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小曼的心底真个好生的为难。
如果她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生下了王赓的孩子,那么,她与徐志摩这一年有余的梅花清寒的爱情就真的可能要凋零于春风间了。这样的结局,陆小曼又何尝是甘心的呢?
陆小曼最终想到了把这个孩子拿掉。虽然,她有一些于心不忍。
轻凉的夜间,有湿湿的风从小曼的腹部漫漶地滑过。小曼抚摸着自己凉滑如软缎的小腹,感觉到了腹中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那一条小生命。小曼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可怖的冷血杀手。可是,为了自己与志摩的温润满怀的爱情,陆小曼也是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了。
后来,我读张邦梅的《小脚与西服》,曾经读到徐志摩与张幼仪的这样一段往事。
说是徐志摩在确定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林徽因之后,就心情沮丧地找到张幼仪要求离婚。张幼仪告诉徐志摩:她已经怀孕了。徐志摩当时,正为一段新生的爱情照亮着,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把这个孩子拿掉吧。张邦梅讲,那年月,女人去流产是要冒着生命的危险的。因此,张幼仪有点犹豫地回答:我听讲有人因为流产而死去了哟。徐志摩的回答是极其的不耐烦:还有人因为坐火车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我对这一段事存在绝大的疑惑。张幼仪生前的八十年,都是尽心尽力地维系着徐志摩的声誉。同时代的友人都证实,徐、张在他们的婚变之后,也还有着不错的私谊。后来,去日无多的张幼仪在张邦梅的笔下,忽然变成了一位喋喋不休的怨妇。国内多数的研究者都觉得,张邦梅此书的史学价值不高。
当然,张邦梅此人不是我想讲的话题。我想讲的是,倘若张邦梅所讲的事情存在,张幼仪身在医学发达的欧洲,又是经产妇,尚且不敢贸然地去流产,她后来在徐父的支持下,还是生下了幼子彼得。那么,当时身在国内的陆小曼竟然义无反顾地决定了去流产,这时的陆小曼是性命也可以不要了。可见,小曼对于开启了她心灵之窗的徐志摩,又是何等的一往情深啊!
因此,陆小曼瞒住了父母、王赓、徐志摩等一切周围的人,有关怀孕的消息。
她悄悄地带了一个贴心的佣人,托人在上海找了一个据说是产科权威的德国籍医生,把胎儿拿掉了。
令人殊为惋惜的是,这一次的手术进展得并不顺利。
小曼先是在刮宫术的过程中,因为体能不佳而数度惊厥。德国医生怕发生意外,手软了,胎儿就没有拿干净。这样,术后的小曼,下身一直断断续续地出血。德国医生不得不又给小曼进行了几次诊刮的手术。
小曼的身体由此一蹶不振。她失去了生育的能力。由于手术引起的生理性紧张,小曼在以后的性生活中,间或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甚或因此而晕厥了过去。
后来,在与徐志摩的数年夫妻生活中,志摩一直是希望小曼可以生育的。陆小曼心中有自己的隐情,却已经是无法说出口了。母亲吴曼华事后总是骂她自作自受。
小曼只可强颜欢笑地安慰徐志摩:摩,我们还年轻的,着急什么呢?再讲,你不是已经有一个阿欢了吗?后来,陆小曼因为自己失去了生育的能力,见到别家的小女孩就喜欢得很,因此也就特别喜欢认干女儿。
陆小曼与王赓最终是离婚了。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成婚大典就顺理成章地提上了议事日程。
小曼的母亲吴曼华,虽然先前颇有点看不惯徐志摩的意气飞扬,但如今已然是木已成舟,吴曼华对徐志摩的登堂入室也就采取了接纳的态度。
不过,陆家曾经是社交圈中很有面子的绅士人家。有关徐、陆的婚礼细节,吴曼华务请胡适之、刘海粟等一干圈内的朋友,要帮忙做到两件事情:一是要请梁启超证婚。这是因为梁启超的声望震动宇寰,且他是徐志摩的老师。二是婚礼必须在北京北海公园图书馆的礼堂里举行,这是一等人家才有的面子。这两件的事项在当时之情境下,办起来虽然有一定的困难,但朋友们都答应了尽力去做。
然而,徐、陆成婚最大的阻力,这时却意外地来自于徐志摩的家庭!
志摩的前妻张幼仪是家翁徐申如老先生亲自看中并选上的。
与张幼仪的温柔敦厚相比较,父亲徐申如始终不肯接受看上去有几分媚态却又体质羸弱的陆小曼为儿子的新妇。一般的人可能觉得这主要是由于老一辈人的观念中,徐志摩的这一桩婚事有辱门风。其实,深层次的原因呢,是知子莫如父。徐志摩浪漫、豪爽的诗人气质使他的持家理财能力,几乎是一片空白。而作为商场骁将的徐申如,早就看出了张幼仪是识得赚钱的。而风情万分的陆小曼,是一朵不解人世炎凉的、在幽暗的夜间弥漫了异香的花。她时刻散发着自己的美艳,却只识得花钱。
经过千难万阻才挣得的这份真情,徐志摩真的很想给心爱的眉眉(陆小曼的别名)一个盛大的婚礼。如此,来自父亲徐申如的支持,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为此,徐志摩立即南下。跟父亲徐申如商议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大事。
现在想来,这徐申如老先生也算是一个精灵古怪的老派人物了。他面对回家苦苦哀求自己的儿子,开始慢条斯理地翻捡徐志摩的老账了。他讲:志摩再婚的这件事情,还得征求远在德国的张幼仪的同意。
这使徐志摩感到相当无奈。
原来,对于徐志摩与张幼仪数年前的那一次离婚,徐申如觉得既没有得到双方父母的意见,也没有给亲朋间一个交代,这是不符合中国传统习俗的,徐申如一直不予以认同。所以,这一回,徐志摩要与陆小曼婚合,就必须征得张幼仪的同意。在徐申如的想法中,张幼仪一直都还是徐家明媒正娶回来的好儿媳妇。
陆小曼讲,为了他们未来的婚姻有一个好的兆头,她可以等待。这样,徐志摩在焦急的等待中消磨了大半年的时间。1926年的夏天,张幼仪方从国外回到了上海。张幼仪到上海的徐家公馆拜见了对她宠爱有加的老人徐申如。徐志摩很早就神情紧张地等待在那里了。张幼仪注意到了这时的徐志摩手上,戴了一个定情的翡翠戒指。
双方寒暄之后,徐申如讲:志摩与陆小曼预备结婚了,你现在有没有反对的意见呢?这时,徐、张的婚变都已过去了四五年的时间了,对于徐家老太爷的这种问法,张幼仪觉得甚是惊异。她很快就回答:我并无反对的意见。徐志摩发现张幼仪并没有趁机对自己的婚姻从中作梗。徐志摩的喉咙间就发出了一声近似于呻吟的快乐的呼唤声!徐志摩的性格,在许多的时候,都更像一个纯真的孩童,他的哀乐是形于外表的。他当时就高兴地走到了张幼仪的跟前,深深地一鞠躬,讲:“好感谢你喔。”讲完就又笑容灿烂地走到了窗前,向外面的青山绿水作出了拥抱的姿势!
这时,一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兴许是徐志摩展臂时用力过猛,当时,徐志摩戴在手指上的定情戒指,竟像一只小鸟般倏忽向窗外飞了出去!徐志摩大惊失色,慌忙跑到楼下的绿茵草坪中去寻找。徐母也赶忙让家里的佣工帮着徐志摩在下面的草丛中,来来回回地找了好几次,就是找不见那枚神奇的定情戒指。
徐申如老人的眉头拧紧了。他觉得这对于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未来,可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当时,徐申如翁为了挫一挫这一对即将成亲的年轻人的娇气和锐气,他向志摩提出了约法三章,否则即不认小曼为陆家登门入室的媳妇:一、结婚费用自理,家庭概不负担;二、婚礼必须由胡适做介绍人,梁启超证婚,否则不予承认;三、结婚后必须南归,安分守己过日子。徐志摩当时连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父亲。
是年10月3日,民国年间曾经为千万男子所暗暗期待过的名媛陆小曼,与徐志摩再一次携手走过了婚姻的红地毯。
1926年10月3日,志摩、小曼结婚照当时北海公园内婚礼的盛况,可以用贵妇如云、冠盖云集来形容。
事隔多年,梁实秋在回忆他们一班朋友参加婚礼的趣事时,讲:“赵元任和陈寅恪专程从城外的清华赶去。金岳霖是伴婚人,按婚礼规定必须穿长袍马褂,金没有,金后来说,他本来是穿西服的,但是婚礼上不行,他非得换穿了长袍马褂。他不晓得徐志摩的衣服是从什么地方搞得的,他的长袍马褂则是借了陆小曼父亲的。”
当时,新月派诗人邵洵美最是风流识趣。他送给这对新人一幅小画,名为《茶壶茶杯图》,并自撰了一首打油诗在上面:“一个茶壶,一个茶杯。一个志摩,一个小曼。”这就是辜鸿铭当年鼎鼎大名的茶壶茶杯论了。陆小曼看了这一幅小画心生欢喜。她挽了徐志摩的臂膀,撒娇地讲:“志摩,你不能拿辜先生茶壶的譬喻来做借口,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茶壶,乃是我的牙刷,茶壶可以公用的,牙刷不能公用。”
一生善变的梁任公对于一对新人的态度最是奇怪。
当时,面对着鬓香翠环的一众来宾,梁任公发表了一段空前绝后的证婚词。他讲:“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又重结婚的,都是过来人了,这全是由于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生——假如你还认我作先生的话——又作为今天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我送你们一句话:祝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
徐志摩对于梁任公的那一套名士做派司空见惯。他听在了耳里,淡然一笑。只是新婚大喜的陆小曼毕竟心里面觉得怪怪的。她眼泪盈盈的,只是强忍着才没有掉下来。
后来,有一些年轻的文人,对于梁任公的学阀私心表示了不满。梁启超先是在梁思成、徐志摩、林徽因的三角爱恋中,暗中褊袒于儿子梁思成;后来又在徐陆的婚礼上端足了师门的架势,大骂一对新人,这在崇尚喜庆的中国人眼里是犯忌的。
同辈中学人有些话不可尽说,比梁任公晚了一辈的赵清阁,对于任公的评价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为了争取有力的支持,他们请了维新派名流梁启超老夫子出面做他们的证婚人。原想借助这块盾牌抗衡一下封建势力,不期梁启超夫子也只是一个以封建反封建的权威人物;他假惺惺同情徐志摩、陆小曼的结缡,而在大喜之日却当众批评了他们的反封建行径,使得两位新人一时啼笑皆非!只好委屈地承受了批评。”
我赞成赵清阁的意见。
因为,志摩的前妻张幼仪选择了一种离婚不离家的生活方式,仍然决定带了儿子阿欢留在徐家过活。徐老太爷对这个温柔端庄的徐家媳妇异常心痛,乃决定将张幼仪认作徐家义女。
当时,徐家不仅是在海宁的硖石乡间有着千顷的稻浪送香的良田,同时兼营着数间规模宏大的利润颇丰的工厂,也开着盈利的商行,徐申如还是浙江商界颇有人望的银行业巨子。现在的人们往返于繁忙的杭沪铁路干线上,列车经过海宁的地段时,总有人指了硖石的一座葱葱郁郁的小山讲,那后面就是徐志摩的故居。其实,最初的杭沪线是不准备经过硖石的,由于徐申如的面子,也由于徐申如的财力与一意争取,杭沪线最终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徐志摩的故居寂然走过。
按照徐父最初的意愿,他与祖辈创立了偌大的一份家产,独子徐志摩的将来应该是子承父业。所以,徐申如最初安排志摩游学欧洲,选修的是经济学。后来,志摩的种种作为均有违于欲光大门楣的徐申如之意愿,一怒之下,徐申如就将徐家丰饶家财总额的三分之一强划归了张幼仪的名下,以为幼仪将来的生活之托。
徐申如生怕徐志摩的尔燕新婚会给张幼仪受伤的心灵平添了新的伤痕,就让张幼仪母子避居到了北平城生活。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幼仪在外面过着的其实是一种衣食无忧的悠闲日子。后来,爱怜志摩的徐母仙逝,徐氏父子关系交恶,徐父竟至于剥夺了志摩的财产继承权,徐父将全部的财产划归到了张幼仪的名下管理。
所以,后来,讲起徐志摩的家事,就有人不平地讲,张幼仪以她瘦削的双肩负起了徐氏一家老幼的生计。这样的讲法是不切合实际的。后来,还有人诟言,因为陆小曼的铺陈与好面子,导致了志摩的魂消九天。如果是这样的讲法,徐申如老先生也有他拗执与不近情理的一面,是不是也应该为了爱子的夭折承担了一份责任呢?
胡适之先生后来在一篇情真意切悼念志摩的文章中写道:后来志摩回国了,婚是离了,而家庭和社会都不能谅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会上的人更不明白了。
由此可见,志摩对于前妻与欢儿也不是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不闻不问。志摩与幼仪没有夫妻缘,做朋友的私交甚好。陆小曼在自己的《爱眉小札》中,谈起志摩与前妻幼仪之间的来往神情间都是颇为坦荡的。张邦梅在往事如烟的几十年后再出《小脚与西服》一书,其春秋的笔法海阔天空,此时,志摩与小曼等一干当事人久已云游在烟霞间矣。由是,我想到一句古话:世上已无张居正,过尽千帆亦枉然!
其实,前人的生活已是落花流水地走远,后人的诸多推测都是虚线罢了。
当然,最初的徐老先生还是想洗去志摩与小曼身上的浮华气息的。所以,他让婚后的志摩小曼夫妇试着在硖石老家过一段简朴的日子。只给他们极微薄的生活费,不许在社会上抛头露面,也不可以参加任何的社交活动。
志摩最初是有一点兴奋地接受了父亲的挑战。
徐志摩曾经情深款款地对陆小曼讲: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
志摩与小曼的婚姻之初是真的又朴素、又高贵的。他们携手在风光静美的硖石乡间,度过了一段朴素简单却又宁静甜美的快乐日子。
今天的人们在地图上,已经轻易找不到硖石这个地名了,它已经成为海宁县府的所在地。不过,从历史地理上看,位于硖石山下依偎了硖石湖畔的硖石镇,真为浙东地面上风景秀丽的一个大镇。硖石不仅是得天独厚的鱼米之乡,且一年四季青山如黛,绿水长流;四野稻香,桑麻叠翠。据说,乾隆皇帝一生曾六次巡视江南。他爱硖石的秀美,就有四次驻跸于海宁(清代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