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玉岑的身体始终都是疾频生。他应该是遗传了父辈羸弱的基因,加上迫于生计连年奔波在外,不久后玉岑便患上了缠绵难愈的肺病。他后来就时断时续地回家养病。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医生建议他应该有一个长时间的休养生息时期。可是,家庭捉襟见肘的生活现状,总是迫使着他,一俟身子有所好转,即踏上了教书养家的路途。
即使是这样,谢玉岑因病滞留在常州观子巷19号养病的一段日子,亦成就了他们夫妻婚后相处的黄金岁月。
中国人过日子,无论是民间的百姓,或是高岸的士族,当晓得了一种局面暂时不可为之时,大家便会放低了从前的人生理想,而安心地过眼下柴米油盐的日子。养病时的谢玉岑,也有着这样的豁然。
从前的玉岑,一场婚礼之后,虽说是幸运地抱归了意中人,可他是家中的长子,整个家庭的重荷都压在他身上,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咀嚼婚姻的甜美与润然。而今,身体的疾患迫使他放慢了生活的步子,反而有了闲散的时日,来品味这场婚姻的清嘉与圆满。
谢家在常州观子巷的宅子院窄墙高,家居装饰并无可取之处。可是绿树浓荫的巷陌间,微风吹拂而来之时,仍是可以感觉到季节颤动的流光之美。
初夏的傍晚,蝉声不绝于耳,四处幽暗的虫声也悠然响起。钱素蕖会为玉岑设一张竹榻于清风习习的院子中。在醺然的月色下,玉岑可喝少量的酒。然后是稚子幼女的凉鞋蕉扇,大家围坐在半卧于竹榻的父亲身边,听玉岑讲中国既往岁月间有过的传奇故事。
素蕖经常是要在孩子们倦怠睡去的夜深时分,才可能小鸟依人地眷恋在假寐的玉岑身边。
有时,夜半。一轮幢幢然的巨大圆月赫然地悬挂于常州城的上空,常州城外河水波光粼粼,间或有在草木间明灭的万点萤光,误飞入城市的饮食人家。这样的时候,素蕖总是喜欢把自己的螓首深深地拱在玉岑的怀中,闭目梦呓般地讲:“好想就这样天长地久地待在一起呵。只是不晓得明年的今天,我们是否还可以亲临今天的情境呢?”
未几,更漏月沉,两人相拥入室而眠。但是,素蕖是在他们夫妻共度良辰美景之际,就有了好花不常的隐忧。这实在是一位夭寿的聪颖女子,对于无常之命运作出的忧患反应啊。
玉岑夫妇的另一种共同爱好是插花。
钱素蕖最喜欢的花是花中的君子兰花。她是真的喜爱兰花的幽香雅正,对于幽兰的剪裁自有心得。她所心仪的兰花,必须要有中国古典女子般的雅正,要有肩平心静、茎细瓣白的羞然而放,只有这样的兰,方可得素蕖夫人的垂青。有一回,一株颜如玉、凝若胭脂的兰花无端地萎死了。为此素蕖的心底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吓得玉岑以后都不肯在家中再养植幽兰。
玉岑的插花则没有花色品种上的严格选择。他讲究的是一种意境。他常说,在家中随机地摆上三五种花色,有时可能美过一百枝的刻意堆砌着的花丛。又讲,花的美丽多半在于欲放未放的幽静时刻。对于玉岑的这一种想法,素蕖其实也是赞同的。
有一次,张大千特意从上海去常州,探访病中的挚友谢玉岑。大千先生也爱插花,且是好酒食的,还能亲自下厨。那一次,为迎大千先生,谢玉岑特意在古色的景德镇青藏色花瓶中插上了数枝用水濡湿的白山茶花,顾影自怜的花朵仿佛是春睡中醒来的女孩,显得异常美丽。大千见了大喜,乃亲自为玉岑夫妻调制了一种叫做桃浆的饮品。此种饮品非普通饮品,原料必须是夭桃之膏,色如琥珀,味如银耳,和着橘瓢煮之,才可清醇如饮甘露。所以,口福十分难得。当时的玉岑夫妇与大千先生围坐而尝之,朵颐之快,竟栩栩然有庄生化身为蝴蝶的幽趣了。
1931年春,日暖风和,万物更生。自觉身子一点点好起来的谢玉岑,曾一度携带爱妻与子女,去上海求寻发展事业的机会。然而,由于连年不已的战乱,当时的上海民生经济呈现出萧条冷落的景象。求职不顺的玉岑,只能于是年的11月,将怀孕的素蕖夫人与...f..ā..ǎ........ǎ子女们送回了常州家中。此后,心怀不甘的谢玉岑立马又回到了上海,在纷乱的时局间沉浮。
在夫妻离别前夜,恩爱的一对人儿只是闲闲地讲着一些家常话。素蕖一边不停手地做着针黹之活,一边珍重地叮嘱着孱弱的玉岑:人在外面万事以身子为重。随后素蕖慵松地伸了一个懒腰,脸上溢满了一种母性的圣洁之光,讲:“等你下次返家时,腹中的小人儿也该降临人世了。”
第二天,将出远门的谢玉岑起了一个大早。而当他起来时,素蕖已然挺着孕身在厨房为他准备着暖粥了。夫妻间讲起当初新婚的试粥,被小弟钱小山撞破时,素蕖的万种娇羞。现在的小山也已经是儿女成行了。有这样的回忆,人生的感觉真的是轻快呢。记得当时,两人的身子是挨得很近的,两人脸对脸地看了好一会儿,双方都想从对方的瞳仁间找出一个深情的自己。谁能料想,红花易衰,生命无常,夫妻间的悄然一别,竟然酿成了天人永隔的巨变,不久之后,素蕖竟永诀了这个她深爱着的男子!
1932年,玉岑三十三岁。中日两国间的摩擦再起,引起上海这时,从纷乱战火的间隙中传递过来的家信,已经有了素蕖不好的消息。
2月的时候,玉岑之妹心急火燎地匆忙写信道:嫂子钱素蕖产一女婴,生产过程很不顺利。女婴产下不久乃夭折,嫂子钱素蕖因此竟沉病于床。妹妹催促玉岑赶快回到家中。
但是,战火中的上海断绝了一切的交通。纵然是归心似箭,谢玉岑也只能是热锅上的蚂蚁,困居于孤岛般的上海。3月初的时候,家中的屡次急电已然报告了素蕖夫人的病危。谢玉岑煞费周折,经朋友大力帮忙,方勉强走水路绕道回到了常州。此时,素蕖夫人已是奄奄一息,堕入了弥留的状态。依照江南乡间的习俗,挚爱亲人的眼泪是不可以滴落于垂死之人的身体上的,否则,会影响亡者后来的灵魂升腾入天堂。玉岑强忍着从心底一阵阵涌上来的悲伤,哽咽无泪地坐在了素蕖的身边,听着素蕖的临终遗言。
素蕖讲:自她嫁入谢家为妇,十数年的时光,真的是承蒙了夫君的错爱。玉岑对于蒲柳之质的她,始终都是呵爱有加。她的今生,能结得玉岑这样的知己夫君,应该说是此生无憾了。
说着,素蕖即气喘如牛。
她望着戚容惨淡的玉岑,又勉力为笑地讲:“人生百年,其实到头都不免是一个死字。我死后夫君切不可悲伤过度。我想,我们夫妻之间,虽然讲是葛衣粗粮,可是我们夫妻的相处,竟然是没有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架的。过于高格的情事总是有伤于万物的造化之功。俗语也讲,恩爱夫妻不到头。如此讲来,我的死,我们夫妻的劳燕分飞,也是命中注定的了。”
素蕖最后叮嘱玉岑今后一定要继娶一位德容兼备的女子。一则安抚堂上春秋已高的祖母、伯母、母亲诸位老人,二则遗子尚幼小,也是真的需要母爱的呵护。说着,素蕖的口舌间已是噤固着不能发音了。她试图奋力地睁大眼睛,深情地再望一眼跟前这个风雨同舟的夫君。然而,她已是不能了。
留恋的泪水终于涔涔地从眼角流了下来。泪水尚未掉落,素蕖的一缕香魂已然玉殒在了走向天国的途中!
3月10日,素蕖病故。3月28日,乃将素蕖夫人的灵柩厝置于祖坟之中。在治丧仪式的过程中,谢玉岑的神志始终是恍恍惚惚的。
后来,将素蕖夫人的丧事料理完毕,玉岑返回上海,在途中恍然忆起已是清明时节,谢玉岑的感情才慢慢地回到了现实的人间。一种痛失人世唯一知己的大悲愤,迅速地把他淹没。玉岑乃和泪写下了那字字皆是伤心血泪的《木兰花慢》一词。
后来,遵照亡者的遗愿,岳父钱名山曾经郑重其事地跟谢玉岑提到过续弦一事。玉岑口气坚定地回答:“欲报我师,唯有读书;欲报我妻,唯有不娶。”
感情这东西有时就是这样的。有的男人枕前发遍千般愿,可他们却天生的七孔玲珑心,旧爱未去,新爱的愉悦已然堆上眉头。而有些月白风清的男子呢,是管它溺水三千,也只娶自己中意的那一个。爱去了,他们的心门就锁上了。后一种的男子如诗如酒又如三月阳春,他们是男人中的极品。
从此,自誓不再婚娶的谢玉岑自号为“孤鸾”。他的《孤鸾词》,有许多都是怀念亲密爱人素蕖的感人之作。
很长一段时间,谢玉岑在夜深人静之时,总是难以入眠。他闭目即看见他心爱的女子素蕖,宛若美好夏日里一枝晚含而晓放的芙蓉花,亭亭玉立。痴情的他深信自己深爱过的女子已羽化成了天国的芙蓉仙子。于是,玉岑请好友张大千绘制了百幅之多的荷花图,又请画师郑午昌绘成了《天长地久图》的长卷。挚友夏承焘也理解玉岑这样性情中人的丧妻之痛,特意赋《踏荷行》一词。这样或可稍减玉岑的丧偶之大恸。
谢玉岑自己曾心境萧瑟地题诗于《天长地久图》:
百年真见海扬尘,独往空惜江湖心。风鬟雾鬓夸绝世,玉箫吹断红楼春。还当移棹入银汉,乞取天荒地老身。
诗意空灵凄清,自有一种非人间的飘逸。玉岑仙逝之后,亲朋们再回首,才发现这样的诗句中已然埋藏了寿命不宁的谶言。
当然,谢玉岑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都仍然是挣扎着向前走的。这期间,为了舒展玉岑胸臆间的忧闷,友人曾殷勤地招罗他任职于财政部的苏浙皖区统税局,后又兼国立上海商学院文书主任之事。但是,伊人已去,索然一袖的清风,玉岑那般情重的男子终是难以释怀。
1934年的5月,这尘世间最疼爱他的长者、老祖母钱蕙荪老夫人溘然长逝了。
玉岑的人,再经历如此一番的痛楚,精神就委顿成了落花时节纷纷扬扬飘零的春红。后来,谢玉岑常常在恍惚间似与爱妻素蕖的亡灵相见。7月17日,素蕖报梦于玉岑,玉岑从哭泣中梦醒,作《玉楼春》。稍后复撰《亡妻行略》,聊解相思。
这样渗透进了骨肉的清冷的相思,自然是会无情地侵蚀玉岑羸弱的身子的。他积年的肺病再一次凶险地复发了。而且,这一回,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的谢玉岑,因为自己内心的了无生趣,在挨过了1935年他三十六周岁之后,他的人,就已然是奄然西山的沉沉暮日了。
据说,在谢玉岑生命的最后阶段,已是食少畏寒,在身上盖了八张衾被犹觉寒凉。生性喜爱进食水果的他,却已不胜其寒只能望之而思了。为了慰藉好友的思食水果之情,大千先生乃为玉岑绘画了果品的册页相慰。玉岑的弥留之际,大千先生从苏州的网师园赶到玉岑病榻之前,玉岑临终托孤,嘱咐有聋哑暗疾的长子谢伯子,在病榻前向大千先生行拜师礼,希望大千收他为大风堂的门人。谢伯子后来的画作果然是深得大千先生的神韵,成为当代著名山水画家。
1935年的3月18日,一生际遇坎坷的谢玉岑,寂然病逝于常州家中。张大千亲自书写了“江南词人谢君玉岑之墓”的墓碑,并为亡友扶柩送葬。后来,在抗战期间,漂泊到了四川的大千先生,仍然记挂着滞留在上海的谢家老小。他专门寄了五百大洋给谢玉岑的家人,以作抚孤费用。谢玉岑的岳父钱名山对此颇有感慨。他曾写诗:“远寄成都卖卜金,玉郎当日有知音。世人解爱张爰画,未识高贤万古心。”赞赏大千先生之不忘故人情的高风亮节。
谢玉岑的遽而不永其年,让民国年间的许多名士骚客为之扼腕叹息。
民国时期,曾有过一本《玉岑词人悼感录》。其间收集有谢玉岑多位好友的哀思诗文,把那些人的名字抄录在这里,估计抵得上大半部的中国现代文化史了。夏承焘的挽联是:“冰雪过江人,旷代谪仙怜谢;苍茫思旧赋,他生灵运识东山。”夏先生不愧为玉岑的知己相交,这样的结论用之于玉岑先生,应该都是中肯的。
苏仲翔是谢玉岑的学生,他谈起自己的先师时曾经说:“词人谢玉岑名觐虞,风神秀朗,今之六朝人也。工倚声,出入玉田、白石。尤善钟鼎文字,识者谓不在缶翁下。偶临甲骨坠简,下及晋帖,亦复清隽可善。砚余作画,格致奇绝,在石涛、八大之间。张大千谓:外行画海内推玉岑第一。”
张大千在玉岑亡过数年,依然有过殷殷然的回忆:“玉岑之殁,张大千谢玉芩合作扇子图。
在乙亥三月十八日。时予客吴门网师园,其时午夜,先太夫人闻园中双鹤频唳,惊风动竹,若有物过其处,意必玉岑魂魄来相过我。后数月,予有北游,车中梦与玉岑遇荒园中,坐棠梨树下,相与咏黄水仙花诗。时寒风飒飒,玉岑畏缩,意颇不乐,予问所苦,逡巡不答。数年来时相梦见梦中谈笑如平生欢,岂知有幽明之隔。”那样一份情比金石幽兰的真情,就不是现在的趋附利势之徒所可以想见的了。
我无意间在朋友那儿,见过一本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谢玉岑诗词小集。这本书可来之不易,因为不是公开版本,只是玉岑先生的后人自费印刷,赠送亲友的小诗册,数量少,也就显得颇为金贵。
颇觉其妙,抄录如下:
烟约郊长,风欺侧帽,车外疏林慵透。银笺陌上,翠楫横塘,不是那时携手。故黛落鬟,一梦云屏,几禁回首?枉教人传说,青梅赌笑,红墙横斗。也准备、百不思量,思量况在、地老天荒时候。长波掩市,迸入离畅,一样醉春如酒。珍重旧家,只有枝禽,许他厮守。剩寒香薄幸,还傍绮窗暗透。
是多么款款情深的一个男子啊。我仿佛又见得了云鬓横陈的素蕖夫人,从青瓦镂窗老屋的走廊上碎步而过的影子。这样的男子,纳兰性德以后,仅谢玉岑先生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