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最后,瞿秋白仍放不下,中国豆腐的嫩白,以及杨之华的春水涟漪。借着诗句,他仍播撒着漫天的相思。
尘埃里开出的花
在一个月色若泼银的仲夏之夜,有生机盎然的草虫在幽暗之处无倦地鸣唱着。我读着一个曾经有过峥嵘岁月的男子的传记。我随手在桌面上划着“瞿秋白”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如果仅仅是从文化的角度去评述他的人,他留给我的印象,与其说是一串响遏行云的铿锵的音符,倒不如讲他是在大变革的时局间,一行凄楚哀绝的“婉约词”。
这么讲,自有我的缘由。首先,当然在于秋白先生的家世。那似乎就是中国末代贵族“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可嗟可叹之世情的缩影。1899年1月,瞿秋白降生于常州城青果巷一个没落的世代官宦大家族。
那是一座明清居室风格的两层楼四合院式建筑,有粉墙黛瓦,长檐耸脊;也有敞亮的天井,马蹄的山墙。它们在经历了后来上百年的沧桑岁月之后,至今仍然顽强而又落寞地存在着。瞿氏家族的盛期大约是在明清年间,那时瞿氏的家族中不断有子弟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了仕途,过着一种“衣租食税”的绅士阶层的闲暇日子。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代,只是迁延到了枯树昏鸦的清末,瞿家无可避免地染上了一种奄然无力的暮色。虽然那时瞿府的“八瞿秋白桂堂”仍由曾任湖北布政使的叔祖父瞿赓甫支撑着,大厅前后花木扶疏、翠绿夺人,瞿府的那八株桂花树王也是为当地的文人骚客所津津乐道的,但瞿家子孙辈的才情不堪于时世已然是一种不争的事实了。
瞿秋白的父亲瞿世玮,当年尚挂着一个“浙江候补盐大使”的虚衔。但由于他天性淡泊无争,使他在社会的竞争中全然处于劣势。
他当时寄居于叔父的老宅天香楼,经济上则完全依靠在浙江做知县的大哥瞿世琥与居住在江阴的大姑母的不断接济。世玮先生虽说在绘画、剑术与医道的研习方面,均有过不俗的见解,但碍于官宦人家的面子,他始终不敢以这样的技艺去换来银两糊口。只不过在困顿中,穷极无聊的世玮先生才会将这些技能作为一种消遣而已。
瞿秋白的母亲金璇,则对于秋白先生的一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她是一位心比天高,却运比纸薄的忧伤女子。秋白后来性格中的忧郁与柔顺,即源于母亲的渊薮。母亲金璇(衡玉)是广东盐大使金心茗的次女。官宦家学的渊源,兼以自身聪颖的天资,使金衡玉小姐自幼即获得了良好的文学修养,她工小楷,且擅长诗词。在清寒的生活之外,自有一番雅致的精神诉求。
据说,长子秋白降生时,乃父曾惊喜地发现秋白的头顶发际间有两个旋纹,俗称“双顶”。传统习俗把它看成是福气与聪慧的征兆,父母即唤其乳名为“阿双”。求学后,秋白先生曾自命名为“爽”或者“霜”,“秋白”的名字即是由“霜”字联想而来。
尽管家中的经济时常处于窘困的状态,但秉性豁达的瞿世玮早年并不以之为困,他经常去常州附近的玄妙观、红梅阁等处游玩会友,每当此时,他都会带上稚嫩的瞿秋白。受到此种文化气氛的熏陶,年幼的秋白很早就在诗词、绘画、篆刻、书法等人文艺术方面显示出不凡的天资。只是后来,到瞿秋白十二三岁时,由于叔公瞿庚甫的去世,瞿世玮一家在家族中最后的依赖也失去了。瞿世玮被迫搬出天香楼,最后因为无钱租房,只好在族人的冷眼中寄宿于城西的瞿氏祠堂。后来,为了生存,瞿世玮终是放下了曾经的矜持,去做了一份低微的账房工作。这样的收入,对于人口众多的瞿世玮一家来讲仍然是瑟薄的,但有胜于无,瞿世玮好歹在挣着一点养命的钱。
1915年的夏季,正是常州城中黄莺婉转啼唱于黄绿相间的橘树之上的明媚季节,可只差半年即可中学毕业的瞿秋白,仍是无奈地辍学了。这是秋白生性好强的母亲在临对拮据的现实时,所做出的决定。其实,母亲最爱身为长子的秋白,而秋白也最能理解为这个破旧家庭操碎了心的母亲。母亲在世的日子,他们母子间经常有相对无言却彼此心灵渗透的对望。这次,母亲让十七岁的秋白辍学,先找一个乡村教师的工作,以分担日益沉重的家用,他顺从了。
如此,苍白瘦削的少年秋白,便每天踏着清晨晶莹的露珠,从常州城内赶十数里的田间小路去到郊外的乡村学校教书;又总是在月上柳梢头的宁静时分,才疲惫地走回那个简陋的家。
他的人变得文静起来。
与这个年龄段其他好动活泼的男孩不同,少年秋白的最大爱好就是看书。在这个年龄段敏感、心气甚高,后来却成就了一番大事业的伟岸男子们,大抵上都有过这样的一段心理经历,如:毛泽东、鲁迅等人。经常是夜阑人静的时分,少年秋白仍然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手捧一本书,皱紧了眉头。他的饮食甚少,经常是浅尝辄止的小半碗饭,即停箸不食了。在那一种深深浅浅、幽明不定的欣长的寂寥中,有一种庞大而朦胧的理想在少年秋白的心田中滋长着。
然而,年少时期的秋白不久便承受了更大的打击。
1916年的春节尚未过完,瞿世玮的一家尚沉浸于一种苍白的喜色间。秋白此生中最敬重的女子——慈母金衡玉夫人,事先无任何预兆地,忽然就选择了自绝的方式,黯然地告别了这个曾经令她牵挂不已的尘世。
母亲金衡玉在少年秋白的印象中,从来都是坚忍,却又情感细腻若雪的。新年后一家人清长的闲话间,母亲尚是坚定地抿紧了嘴唇,鼓动丈夫与身为长子的秋白,大家一起自助自强自立,共同渡过生活的难关。为了表达同舟共济的决心,母亲甚至把秋白的祖母送到了秋白的大伯瞿世琥处暂住,想在有了更好的赡养条件后再将老人接回来。可令人难以预料的是,祖母忽然在秋白的大伯家中无端地亡故了。这件事在亲眷间不免引起些微的流言。有族中的长辈公然指责是金衡玉害死了自己的婆婆。一时,至好的亲戚都刻意地疏远了瞿世玮一家人。这在一个讲究仁义恭良孝的传统民间社会,母亲金衡玉心理上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巨大的压力考验着金衡玉的意志,本来,她以纤弱的肩头,支撑着这个孩子众多却贫寒交织的家庭,已经是太久太累了。她忽然间发现,从前做官宦小姐时所有的青春与幻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俱为灰烬。金衡玉在正月峭拔的长夜中没法看到未来的倚望,于是,她在正月初五的夜间,吞服了用烧酒拌和的两盒火柴头,怅惘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一出惨淡而又剧烈的人生悲剧,对于瞿秋白的整个生命,都产生了恒定有力的刺激。后来,他有了知根识底的亲密爱人杨之华,间或都会不由自主地讲起自尽了的母亲,每次讲起,他坚忍不拔的清秀脸庞上,都会现出一层悲伤的神色。他曾经赋诗云:“亲到贫时不算亲,蓝衫添得泪痕新。饥寒此日无人问,落上灵前爱子身。”诗中的“蓝衫”,应该是指无奈中断学业的瞿秋白去到乡村小学任教之时,慈母金衡玉殷殷情深地为他缝制的新裳。只是蓝衫虽在,慈母却已驾鹤西去了。心滴血,情又何以为堪!
母亲金衡玉的弃世,在少年秋白的身后留下了六个稚嫩待食的弟妹。他们是瞿轶群(女)、瞿云白(男)、阿鑫(早夭)、瞿景白(男)、瞿白(男,自幼患有癫痫病)、瞿坚白(男)。其中最小的坚白时年仅有三岁。父亲瞿世玮是真的无力抚养日渐长成中的六个孩子了。他只可把患有癫痫的白带在自己的身边,其余的孩子则分别送到亲戚家寄养。瞿秋白后来在回望这段痛苦的人生经历时,曾经“热泪沾襟”地叹喟“一家星散,东飘西零”。身逢动荡时局的父亲瞿世玮,性格间始终改不了传统文人的散漫与闲静,遇有家庭中的大事情,就会沉吟彷徨、拿不定主意。后来,无形间,身为长子的瞿秋白就成为了弟妹们的主心骨。
其实,此间的瞿秋白,自身也仿佛是一片无根浮萍,不断地漂泊于武汉、济南和北京这样的城市之间。他是真的想凭自己的能力,早日为父亲分担一份家庭重担的。
1917年的夏天。当北京的天空由灰黄渐次地呈现出高远湛蓝之时,瞿秋白考入了北京的俄文专修馆学习俄文。他当时寄住于亲近的堂兄瞿纯白家中,瞿纯白的父亲是秋白先生的四伯父。四伯父虽然为官数十年,临入老境,却依旧只赚得满袖的清风,像四伯父这样一批老式的人物,显然是不适应民国后务实的官场的。当时,秋白的堂哥纯白虽然已在北京谋得一份职务,但收入是相当菲薄的。所以秋白亲近的支派亲戚的家境,大抵上均是在窘急的泥潭中挣扎。瞿秋白在北京的求学依然如故,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苦读苦学状态。他在自己的生命进程中,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始终充溢了一股敬畏有加的激情。后来,瞿秋白是真心地向往着进入当时风气大开的北京大学继续深造的。但囊中羞涩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远赴苏俄进修俄文的公派留学,因为那样不要学费。
父亲瞿世玮虽然无力养家,但秋白与父亲间的感情始终都是融洽的。1920年,瞿秋白出国之先专门去了山东看望飘零异地的父亲。父子同榻胝足而谈了一整个夜晚。父亲对于生机勃勃的儿子始终充满了期望。瞿秋白后来将父子间的这次亲密的长谈,郑重地写进了《饿乡纪程》一文。父爱如山,无边的父爱是他后来嵯岈难行的人生路上一盏不灭的明火,温暖着他战栗轻寒的心。
后来,从苏俄学习回国的瞿秋白,已然找得了心中的理想——无产阶级的革命生涯。他春风满面地归到乡间,“兄弟妹妹都引颈想见,好像巢中雏燕似的”。与当年诸多的无产阶级斗士的情况大致相仿,瞿秋白的大弟瞿云白、三弟瞿景白、五弟瞿坚白,在听过瞿秋白声情并茂的演说之后,都参加了革命。多年之后,三弟景白客死苏俄;五弟坚白则受刺激于大哥秋白被捕杀的消息,毅然找到在武汉的徐特立,投身革命,最后战死于武安的百草坪。
其实,历史每逢一个大时局的转变,一种大事业的兴起,从它的青萍之风的微起,一直到它的波澜壮阔,总是需要无数风华正茂的青年们的热血去滋润的。
回国后的瞿秋白曾一度心境恬淡地安心于上海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和教授的工作。在上海大学诸多的教师间,很多人对瞿秋白记忆深刻。后来的文坛女将丁玲曾经以“偏留绮思绕云山”的微妙心境,回忆起秋白先生翩跹有致的举止。也是在这一段时间,秋白先生收获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恬静美丽的恋情。
1923年,二十四岁的瞿秋白到南京参加社会主义青年团的二次代表大会。会议的间歇,施存统先生和夫人王一知,把瞿秋白介绍给了在南京的蒋冰之(丁玲)与王剑虹——两位美丽而又时尚的女性。
那是在南京玄武湖畔,柳絮撩乱了三月的艳阳天。桃红李白乍然绽放,尚是一种少女般乖巧机灵的样子。按照传统礼节的要求,王一知夫人先是将两位美丽的女孩介绍给了瞿秋白。王夫人接下,思索着怎样描述这个“瞿”字。瞿秋白看得眼前这两位身穿湖月色女衫、黑裙统袜打扮的青苔般的女孩,就轻笑了,讲:“是一佳顶双目之‘瞿’。”
秋白先生留给丁玲与王剑虹的最初印象,也是好的。
这里似乎应该用一点笔墨,介绍一下已为时人遗忘了的王剑虹。
王剑虹,原名淑瑶,是一位可以扰乱大英雄侠义柔肠的土家族女子。王剑虹1902年出生于四川省的酉阳龙潭镇。幼年丧母,其父王勃山在当地也算是一位酷爱风雅的人物,喜好文物风雅的情事,颇谙于医道杂科,亦可以与当时的旧式文人一起把酒吟咏。但王父的思想却绝不是守旧的。他赞同青年一代的女子们走出去读书,增长见识。有资料显示,王勃山曾参加过孙中山的同盟会,做过中山先生广州国民政府的秘书。建国后,又先后出任过川东行政公署监委委员和四川省人民政府参事,1957年以高龄辞世。
因四川的酉阳与湖南的湘西仅仅一山之隔,王勃山很早就试着把爱女王淑瑶送进湖南桃源的第二女子师范学校读书。临行,王父为了表示自己再造一代知识女性的坚定决心,乃取龚自珍《夜坐》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的诗意,将爱女的名字由“淑瑶”改为“剑虹”。
入校后,王剑虹的思想进步颇快。她的人聪明美丽,兼有伶俐的口齿,在桃源求学期间,很快就长成了一位颇有见地与才华的时尚女子。王剑虹与一班热血青年一起剪头发,一起上街鼓动革命。当年的蒋冰之就是在王剑虹的影响下,加入了这股时代潮流。
不久之后,思想新潮的王剑虹就感到内地那种阻塞、凝滞的政治气氛的压抑了。王勃山就又把爱女送去了新思想活跃的上海。
此时是1921年的10月,中国共产党尚在襁褓之中。李达与陈独秀商议,让要求进步的王剑虹与李达夫人王会悟,一起参与中共的第一份妇女杂志《妇女声》的创办工作。为了尽快壮大革命的力量,是年底,陈独秀和李达又商量筹办一所由中共领导的专门培养妇女干部的学校,即上海平民女校。后来,王剑虹与王会悟都进入了该校念书。
1922年的春节,王剑虹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去了次湖南,把心中时刻惦念着的好友蒋冰之也接到上海平民女校读书。
在蒋冰之女士一生漫长的无产阶级文学生涯间,她有过自己的爱人、同志、丈夫,以及一些貌似可以风雨同舟、实则擦身而过的同路人,王剑虹是她漫长人生岁月中结识的第一位挚友,也是关系最为纯净、不附带任何私心杂念的知己朋友。她们白天形影不离,晚上同床而眠。每天在一起,有许多属于女生的喁喁私语和贴心话题。
平民女校的半年时光蹉跎而过。1923年暑假,王剑虹和蒋冰之决定到其他的城市去看一看,在实地的游历中增长自己的人生见识。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中,王剑虹与蒋冰之这两个雄心勃勃的少女,在南京城与一表人才的瞿秋白蓦然相遇了。
不管以后的瞿秋白如何着力强调自己的书生本色,但他的侃侃而谈,他演说时磁性十足的嗓音,都具有一个政治领袖的独特魅力。相信在早期共产党的领袖人物之间,他的口才都是上乘的。
关于瞿秋白的口才,当年,有一个故事在同志间流传甚广。
说是北伐战争刚开始时,为了鼓舞士气,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力邀时任中共政治局常委的瞿秋白给全军的政工人员作报告。那时瞿秋白的声名在革命的营垒间已是如雷贯耳,听说他要来,革命军全体政工人员挤满了礼堂,心绪甚是亢奋。
瞿秋白在邓演达的陪同下走进会场,会场顿时响起了期盼已久的鼓掌声。邓演达先作了热情洋溢的介绍:“请著名理论家和宣传家、曾三次见到列宁的瞿秋白先生作‘关于如何做好北伐战争宣传报道工作’的报告,请大家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