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体崇拜与祭祀风俗
华夏民俗内涵丰富,色彩纷呈,带有明显的天人合一特色。民俗事项中,有许多可以直接溯源于天文崇拜。究其原因,作为自然物质的人物,从诞生之日起,其行动就受到天文及其他自然现象制约。不管是采集、渔猎,还是农耕,都需要掌握时间,以指导自己的行动。而掌握时间,在当时的条件下,必须借助天体运行的规律性把握。于是,天文与原始人的信仰、生活节律息息相关,与民俗节庆和祭祀活动密切相连。尤其是中国式的农业文明,其生产方式本身,决定了它对天的关注、利用与依赖。因此,中国民俗具有浓重的天人合一文化特色,便是自然而然的了。
一、雨顺风调:三春天体诸祭
翻开汉代以来的典章,就会发现,每当物换星移,斗柄回寅,春的气息迎来新的一年开始,历朝天子必于开春之后,选择吉日,亲载耒耜犁锄,帅文武大臣,前呼后拥,郊祭而后耕,史称“籍田之制”杜佑:《通典》卷四十六《籍田》,中华书局1988年版。。同时,历代皇家初春典祀的另一重要内容,便是一系列与农事有关的祭祀。
史载,西汉初立,有臣下进谏高祖,说是周朝开国后,即于国都设立农神后稷之祀,有春秋二季祭灵星之制。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因此,悠悠万事,唯农神祭祀为大。高祖听了,便“令天下立灵星之祠”司马彪:《后汉书·祭祀志》下。,配以祭祀的最高牺牲——太牢,且需举行大型娱神舞蹈,以示重视对天之报答。
关于初春的天体祭祀,汉人王充说:“灵星者,神也。神者,谓龙星也。”王充:《论衡·祭意》。龙星,就是东方苍龙星象。二月二,龙抬头,就是在描述它的形象。此时,群神相聚:风以摇之,雨以润之,雷以动之。正所谓风伯徐吹,雨师洒道,雷公鸣鼓,河水涣涣然冰释,万物欣欣然向荣。这种观念,在汉代画像石上多有表现,不仅在阳世,而且带到阴间,可见其浸染民俗之深。
这是农业文明的文化产物:要确保全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必不可少。而雨顺风调是神明带来的。风雨要及时,必须以虔诚求得“群神”怜悯。而“群神”,一般看来,又以灵星、风伯、雨师、雷公之类最有代表性。所以,古代初春诸祭中,紧接农神——“灵星祭”的是“箕宿祭”。“箕宿”是二十八宿之一,东方苍龙七宿之末,《史记正义》说,箕主八风为风神。所以,民间祭“箕宿”,就是对风神——风伯的礼遇与祈求。
箕宿祭毕,又须祭“毕宿”八星。此祭旨在实现对雨神——雨师的礼遇。古人在天象观测中,发现毕宿周围的变化,每每与雨水有关,于是赋予该星掌握管雨量的神性,倍加礼敬。自《诗经》以来,屡有“月离于毕,其雨滂沱”,“离毕则雨”的说法。可见毕宿被奉为雨神,已具有相当悠久的历史。风伯、雨师的祭祀,寄托着华夏农业民族的理想梦——追求风调雨顺,祈望五谷丰登。
二祭相隔的时间中,另外夹有表达同样心愿的天体祭祀——“先蚕祭”。
先蚕是祭蚕神——蚕母的祭仪。农业文明的特征是男耕女织,故先蚕不可不祭。《通典》说:“先蚕,天驷也。”天驷即二十八宿中的房宿,可见蚕母也是天上的星神。看来,所谓“先蚕祭”,其实就是“房宿祭”。驷,即是马,民间因此又称蚕神为“马头娘”。古人看到蚕成熟后,结为茧,茧又化为蛾,蛾卵又化为蚕,由此循环往复无止息,因而认为,蚕具有“不死”的神性。故此,蚕神马头娘成为汉代偶像崇拜的对象之一。
先蚕祭是皇家的祭祀。每年开春后,由皇后率众命妇主祭。这一天,皇后严装盛抹,著十二笄步摇,依汉魏故事,衣青衣、乘油画云母安车,驾六马鬼马,女尚书着貂蝉佩玺陪乘。公主、三大夫、九嫔、世妇、诸太妇、太夫人及县乡君所有命妇,皆着装整洁、头著步摇,紧跟皇后致祭。珠光宝气、丝带当风,别是一番滋味。
年初诸祭,虽各有祭仪,各有祭祀对象,然而,共同点也相当突出:
(1)诸祭仪大都与“东方苍龙”七宿有关。龙是华夏族的图腾,何况东方苍龙又是一条天龙,灵光四射,有求必应,自然在民族文化中备受重视。因此,祭祀风俗对它们的选择不是偶然的。
(2)初春诸祭不仅相当集中,而且规模宏大,在全年的祭祀中具有极高的地位。古人论初春诸祭说:“四时皆有力于物,独求春者,重本尊始也。”“独求春者”,即以春祭为主,而不是四时平分秋色。虽然其他季节也有“迎节气”的礼仪,其规律与作用,远不能和春祭相比较。独求于春的目的,在于表现人“重本尊始”——注重农业、重视良好开端,反对淫祀乱祭的严谨态度,由此表现出以“礼”为核心的文化高度的理性色彩。在整个古代社会,初春诸祭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文化地位。
(3)新春诸祭大都与全年农事相关,表现出农业文明的鲜明特色。如“灵星”司粮主谷,其色苍苍、其明煌煌,又曰“农祥”。古谚所谓“农祥晨正闹春耕”即指此星。此外,无论祠“箕宿”祭风伯,敬“毕宿”贿雨师,无一不基于农事,反映出华夏农业古国特有的风俗,也是农耕社会注重实际的民族性格的自然产物。古人希望五谷丰登,自己又不能完全掌握五谷生产的命运,往往“靠天吃饭”。风雹雨雪,霜冻严寒,都可能带来年成的毁灭性灾害。因此,每年初始,不惜血本,杀牲献祭,贿以神明,使之享食人的贡品,履行对人的义务,以保证消灾去难,风顺雨调,五谷丰登。
二、雩祭:阳刚的外化
风伯、雨师与天田诸星,不能不率先祭祀。如果祭祀无效,诸神仍不赐雨——贿神失败,中国民俗中又有一种强行求雨的风俗代代沿袭。这就是饱含阳刚之气的“雩祭”。
《论语·先进》章论述了一段孔子询问弟子曾点、公西华、子路等人志向的对话,孔子对其他弟子的表态不以为然,唯独欣赏曾点的观点:“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就是著名的“吾与点也”的故事。孔夫子十分浪漫地表述他对雩祭的认可,为我们留下了一幅难得的上古风情画。
“雩祭”是人试图以自己的力量与法术感天动地的宗教仪式。它不完全等同前面那些匍匐于地的祈求,而表现出一种希祈通过法术控制自然、利用自然的强烈渴望。尽管它仍然采取讨好上帝的形式,但人相信凭着自己的法力可以驱使神明,确又有制天地而用之的魄力在其中。
雩祭风俗历史悠久,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祭祀制度。汉人王充说:“夫雩,古而有之。……故有雩礼,故孔子不讥,而仲舒申之。”王充:《论衡·明雩》,中华书局标点本。又说:“雩之礼,为民祈谷雨,祈谷实也。春求雨,秋求实,一岁再祀,盖重谷也。春以二月,秋以八月。”同上。说明雩祭自古有春、秋两次祭祀,“(董)仲舒申之”而使其发展为一年五次。到东汉,名义上已简化为一次王充:《论衡·明雩》。。
尽管历代雩祀存在着级别与形式的不同,但是,雩祀也与“东方苍龙”星象有关,却是古今无异议。古籍中有所谓“龙见而雩”《左传》服虔注语。参阅杜佑:《通典》卷四十三《大雩》。,“龙星体见,万物始盛,待而而大,故雩祭以求雨也”同上。的记载,此处的“龙”即指东方苍龙七宿。
据《春秋繁露》记载,西汉的雩祀十分复杂,民间请雨,按五行分作春、夏、季夏、秋、冬五次。如春旱求雨,必先择五行属“水”的吉日,在城东南筑八尺见方的祭坛,献上生鱼八条,玄酒、脯肉若干,做八丈长青龙一条,置于中央,四丈长青龙七条,面向东方,相隔八尺陈列,令儿童、田啬夫各八人,斋戒三天,穿青衣立于青龙旁,疯狂起舞。然后令一巫祝,口念祭词,手舞足蹈。还要杀雄鸡、烤公猪、斋蟾蜍,程序复杂,时间延续相当长久,往往一直持续到苍天落雨。雨降旱除,法术的力量得到“证实”。人于是充满一种自我实现的喜悦,生产和心理两项要求均得到满足。
考察汉代一年五次的雩祀,形式与规模略有更动。实际上,每次雩祀都是一个独立的子系统,五个形式相近、各具特色的子系统表现一个共同的母题,形成完整的雩祀祭礼系统。该系统由五行观念组成主导框架:
春配青色(木),衣青衣,设青龙……
夏配赤色(火),衣赤衣,设赤龙……
秋配白色(金),衣白衣,设素龙……
冬配黑色(水),衣黑衣,设黑龙……
季夏配黄色(土),衣黄衣,设黄龙……
五次祭祀完成一个五行循环过程。年复一年,照此办理,形成一个有运动变换,却又周而复始、无穷循环的周期图式。
雩祭的过程确乎寄寓了强烈的循环不息的思想:春祭的伴龙者是儿童;夏祭即换作青年;季夏之祭以成年的“丈夫”为主体;秋祭则明确规定以中年丧妻者伴龙;冬季的仪式更改换白发苍苍的老翁出阵。来年依次序排一遍。
乍看起来,似乎有点费解。细细分析,恰又是一个天人合一文化现象的有力例证。更确切地说,它是希冀通过人与天的同步感应感天动地,以原始思维的交感巫术,沟通人神关系,换得风调雨顺。很明显,这个由少至老、周而复始的过程,正是东方苍龙七宿由初见(现)、中天、西流、蛰伏到沉于地下,以待来年的五个过程。
这个文化意义,表现在通过一系列的对应对象,把天象与祭祀、民俗纳入了庞大的五行循环体系:
木、火、土、金、水(五行)。
青、红、黄、白、黑(五色)。
春、夏、季夏、秋、冬(季节延续)。
少、青、壮、中、老(生命发展)。
见、中、流、伏、沉(苍龙星运行)。
星象从升到沉,舞雩人从少到老,一个过程结束,来年照例开始一个新流程。由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这一过程的意义在于,它以象征的手法,表现天地间从生到死、从死到生、阴阳转易,生生不息的永恒主题。
著名的原型批评理论家弗莱把某一个神的死亡与复活,消失与重返,隐退与再出现的现象,称作“认同性重生模式”;借助于这种循环模式的运动规律,弗莱领悟了自阿都尼斯神话而来的西方文学发展的系列作品。而我们也由此理解了老子为什么认为“道”是“周行而不殆”的,《易经》为什么要在“飞龙在天”一爻之后,出现“亢龙有悔”的爻辞——它意味着一个循环发展的模式的存在。
“亢龙有悔”,预示着苍龙的伏沉而后复出、飞升、伏沉,周而复始。通过天体运行把握自然法则,并加以抽象化,是古人对自然法则的哲学概括,反映出古中国人的历史循环世界观和文化心理定势。正是这样一个“物极而反”的理论连接,形成了中国式的“认同性重生模式”。
三、置换变形:文化永生的秘诀
啸傲青天的苍龙像一个精灵,在新春诸祭中反复出现,绝对是一种文化的选择。尽管那老龙狰狞可怖、其貌不扬,而原始的中华文明却对它情有独钟。这其中便似乎藏有某些潜台词。从“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的爻辞,到灵星祭、雩祭;从默默的蟠龙石柱,到震耳欲聋的龙舞鼓声;从恐怖的地狱之门,到堂皇的金銮宝殿,哪一个没有这共同的神话母题?
那令人钦羡的生命力,是文化承传的结果。承传即一代又一代的接续。承传并非一成不变。它必须遵循置换变形规律,接受社会制约,才能获得长久不衰的生命力。它是文化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现象。
所谓置换变形规律,是神话原型批评学派总结出来的一条文化发展规律。该规律首先承认文化原型具有极强的承传性,但又强调,原型之所以最终能够成其为原型,必须具有适应社会发展的能力,要能够以灵活地改变自身形态为代价,去适应新时代观念、价值取向与审美标准的要求。否则,便会因不能适应社会,而被历史淘汰。置换变形是一个量变而质不变的过程。不能适应置换变形的文化因子逐渐被历史淘汰出局,最终成为民族文化原型的文化因子都具有置换变形的特征。
在几千年沧桑巨变的历史动荡中,一些重要的文化原型安然自若,与中国历史相始终,原因即在于具有置换变形的灵活性,是它给文化原型注入了蓬勃的生命力。我们今天看到的游龙戏图案、造型,赛龙舟、走旱船、舞龙灯等娱乐形式,都与当年的天体祭祀仪式有关。当我们欣赏那热情洋溢、充满生机的巨阵龙舞,谁会想到,那翻江倒海、撼人心魄,给人以崇高美感的舞蹈,正是从当年企图以人的迷狂而感天动地的法术,正是充满原始意味的祭祀仪式中演变,发展而来!那阵阵鼓乐与粗犷涌动的舞姿,不是还在传送原始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主题,传播着执着而不愿被自然力所征服的民族精神吗?
回到本节的论题,古来各色祭祀对民俗的影响是深远的。各祭祀的起源不同、对象不同,然而却同在文化承传的过程中发生变异,在置换变形规律的作用下,走着各自不同的发展演变历程。
老寿星
如老人星祭,最初也是皇家祭祀。作为全天第二亮星,老人星青大而白,其明煌煌,十分悦目。俗话说,真人不露相。老人星的与众不同处,恰在于它总不肯轻易出山。唯其不肯露面,而又光彩照人,才更使人抱有神秘的兴趣,赋予它司掌国运的神性。
老人星的职分,非同小可,关系到皇帝的利益,国家的安定。从周秦以来,皇家顶礼膜拜,万分殷勤。随着神权政治的日渐远去,君主政治的日渐完善,儒家理论重实践理性、不语怪力乱神传统的影响,曾几何时,老人星也走下了皇家圣坛,演变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怪模样:高脑门、长脸瓜、鹤发苍髯、慈祥和蔼,乐哈哈笑对人生。一根弯弯曲曲的龙头拐杖高过头顶;一只驯服的梅花鹿依偎身旁。脚下灵芝灿若繁星,头上红蝠摩天飞翔——最终衍为世俗熟知的老寿星形象。
客观地说,正因为老人星的形象适应了置换变形的规律,它才没有在走下神坛后销声匿迹,反而获得了更大的生命力。经过群众的塑造,他的形象诙谐、幽默、乐观、豁达,反映出大众的审美情趣,这在当年高居神坛时是不可思议的。然而,他老人家形象上尽管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其祈福佑安的吉祥意义,敬老、养老的传统精神,保留的却仍然是原始意义。形象的变化在于融入了活的民间情趣,形象幽默、活泼,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正是这种情趣的注入,使其获得持续的生命力。同时获得适应时代发展的生命力。
置换变形的妙处就在这里。中国文化的妙处就在这里。正如《诗经》里的那句老话:“周虽旧邦,其命唯新”,中华文化贴近生活,既重实际,又讲超越,弃旧图新,继往开来,因而能很好地保持传统的特点,在不断置换变形的承传中永葆青春。
天体崇拜与岁时节令
岁时节庆是最能显现民族文化特点的民俗分类。有趣的是,作为社会科学研究对象,岁时节庆的起源最多涉及自然科学问题,尤其是与天、天文历法关系密切。有人说,节庆依存于天文历法,大多数节庆的起源,离开了天文历法研究,简直无法讲清楚陈久金等:《中国节庆及其起源》,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前言”第4页。。正因为如此,清人陈梦雷所编《古今图书集成》将“岁功”部分列入“历象”一类,堪称真知灼见。
一、龙抬头的初义
农历二月,有一个重要的节日叫做“龙头节”。《燕京岁时记》说:“二月二日,古之中和节也。今人呼为龙抬头。是日食饼谓之龙鳞饼,食面者谓之龙须面。闰中停止针线,恐伤龙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