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文化含义
“天”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即使去问天文学家、哲学家,也很难一句话说得明白。比如,“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中的“天”,指形如穹庐、笼盖四野的自然天空。“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中的“天”,指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而关汉卿笔下呼天抢地的窦娥,怒声痛斥“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这个才是把我们引入文化学研究正题的“天”。
一、超自然的精神世界:神灵之天
中国是一个天然的人类学博物馆。山顶洞人强烈的生命意识与天国追求,半坡陶盆神秘的人面鱼纹,牛河梁仪态万方的红山文化女神像,良渚镌有神明形象的特大原始玉琮,青铜时代令人毛骨悚然的饕餮雕像……无一不传导着神灵的信息。苍茫邈远的史前历史,像一个执著的巨匠,在巨大的信仰力量的驱使下,于无法计数的文化物上,雕刻出不可磨灭的民族心灵轨迹。
斑驳的卜辞,研究上古文化的小百科全书,虽然朦胧简约,毕竟已经勾勒出诸神组成的天神群体,提供了天地鬼神祭祀的仪式名称。那时,天上神灵的最高统治者称为“帝”或“上帝”,具有“令风”、“令雨”、“令雷”、“降祸”、“降馑”、“授我佑”、“终兹邑(终止这个城邑)”等威力。显然,这个指挥风雨雷电、掌握人间福祸的神,是一个超自然的存在,一个天庭君主,统领着先民们用观念创造出的理想世界。
殷商的神系已然是一个群神荟萃、各司其职、较为完整的精神世界。在“帝”的麾下,已有分管四方和中央的臣工信使,以及形形色色的僚属,卜辞称之为“帝臣”,或合称“帝五臣”、“帝五工臣”等。
武王伐纣,殷商王朝退出历史舞台。周人执政,政权更迭。在中国思想史上完成了一次重大的观念革命,然而这一变革,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次量的变更,那个超自然的精神世界却仍在发挥着统治作用,只是角度被明显修正了。
与殷人相较,在对待天地鬼神的态度上,周人尊崇礼治,郁郁乎文哉,被称为事鬼敬神而远之的理性文化。然而,敬而远之,决不等于淡而远之。
请看,殷人尊神事鬼,巫风极盛,自信天神护佑,有恃无恐。故而,酒池肉林、杀伐征战、随心所欲,表现出一种无所顾忌的浪漫民风。周人尊礼尚施,以民为本,高倡“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敬德保民”,以亡殷为镜鉴,警钟长鸣,对天地鬼神,诚惶诚恐,不敢造次。
这实在是怕失去天命护佑、得罪于神灵世界的心理所致。结果,越怕失去者越珍视、越虔敬,礼仪等级越加分明,客观上,天国世界作用于社会政治的权重也越发增大。
对神圣天国的不同心理,还微妙地体现在对至上神明的称谓上。殷称上天为“帝”或“上帝”。周人则对“上帝”一词多方修饰——皇天上帝、昊天上帝、皇上帝、浩浩昊天等。两相较之,后者谄媚之意显而易见。而实际生活中,周人对上帝皇天的崇信、礼敬、利用与依赖程度,并不比殷人逊色。
作为驾驭宇宙、领袖群伦的超自然精神支柱,“天”是早期中国文化寄寓的精神象征。它监控着中国人的信仰,操纵着中国人的观念与思维方式,它监控着中国的政治生活,它濡染着中国的民风民俗。“天”的称谓,尽管自周以后才逐渐普及,然而,并不意味着神灵之天的概念晚至周才产生。事实上,人赋予上天以神格,极为古远,只是有时称帝,有时称天,有时……称谓可以说是几度转换,但对象始终不离浩浩皇天,以神事之的热情也始终不渝。
最早的古文献典籍《尚书》,记载着尧舜时代的故事。帝尧圣明,德化天下,海内晏然。于是派遣羲氏、和氏到四隅之地,观象制历,明察天意,指导政治。帝尧告诫大家,要恭谨遵从上天旨意。天意通过日月星辰的变化显现。所以,要洞察日月星辰的运行情况,了解天意,制定历法,教导人民,遵从时令,搞好生产活动这便是出自《尚书》的在中国农业社会影响深远的“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的训条。
《尚书》又说,帝尧晚年决定让贤,选择了大贤大德、以德报怨的楷模——舜。正月初一,尧在太庙里举行禅让典礼。舜登基后,第一件大事是举行祭天大典——把继位之事报告上帝。然后虔诚地祭祀诸神,并根据对天意的观测,安排各种政事。
两则古老的传说,述说着同一事实:自文明初始,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中,中国人即把天界视为一个超自然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神明系统,群神拱卫着一个至上的中心——上帝。它是宇宙万物的主宰,天地人伦的准则。为政者必须法天而治,道德为先,而且对神明还要虔诚供奉,才算遵奉为君之道。作为圣王先贤,尧舜率先垂范,并将钦敬上天写入政治典章,垂训后世。这种传说虽未必是信史,然而典章本身提供了久远的历史证词。至少,它已经反映了这一信仰在文化观念上趋于定格的事实。此后,历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以神明视天的传统一脉相承,数千年如一日,恭恭敬敬,郊祭皇天不辍。在中国,对“神灵之天”精神实体的信奉,改造一句毛泽东诗词来表述,真所谓“春风杨柳万千条,历代神州法舜尧”了毛泽东诗词《七律·送瘟神》的原句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二、伦理的终极世界:道德之天
除了对上天的超自然精神力量的塑造,中国文化还特别注重上天的伦理道德品质的塑造。这一点与西方文化有所不同。西方之神如古希腊奥林匹斯诸神,带有很强的世俗色彩:天后赫拉的争风吃醋,对情敌的不依不饶;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妒忌与报复;万神之神宙斯的乱伦无度、淫人妻女、祸害人间,使人感受到凡俗的浓厚生活气息。中国的天神则是头顶光圈的人间偶像。他们浑身静穆,庇佑人间,既是无所不能的祖先神,又是等级秩序、社会行为的准则与楷模。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问题,在夜幕降临、乏味无聊的远古之夜,当人们翘首天幕,闪着微光、指引方向、提示时间的满天星斗,顿时给人以亲近温馨感。那周而复始的规律运动,那动(群星)与静(北极)的差别,那星星点点结成的相互关系,尤其是北极居中、群星拱卫的格局,很容易使人结合生活的经验,产生种种联想。即使是现代人,也常常为“天上的群星朝北极,地下的葵花向太阳”现象而大发社会生活、伦理秩序的感慨,原始人由此而产生主次尊卑、等级秩序的联想,由此进行伦理规范与行为准则的附会,便很容易理解了。
2000多年前,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说:“天地者,万物之本,先祖之所出也”,“天出至明……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取之,此大礼之终也”。经学大师从星辰闪闪的上天关系中,悟出了君臣父子之道,阐述了那莽莽苍苍的上天与人类的血缘关系——先祖由天而生。他认定,这便是道德之渊薮、礼义之终极、伦理之范本。
多么生动的“道德之天”的定义!
当然,董仲舒远不是创造“道德之天”概念的始作俑者。从近年来大量的考古新发现中,我们发现,甚至中国文明祖述的夏商周三代,也不是该理论最早的起源时期。其发源时间虽尚无文字确证,恐怕至迟也要到新石器时代文化中去寻觅了。
事实上,三代之时,人们已经能够娴熟地运用这些理论为现实政治服务。
首先,从血缘伦理关系来看,天具有先祖神的性质。人间君王是上天之子,与天具有血缘关系。表现在文化中。殷商有“先王措庙立主称帝”参阅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61年版,第194页。制度,西周有“文王在上,於昭于天。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诗经·大雅·文王》。的记载。“先王措庙立主称帝”是说,商王活着的时候只称为王,不能称为帝,死后配天可以称帝——在祖庙中的牌位上冠之以帝的名号。“帝”本是至上神的称谓,演而及人——商王死而配天称帝,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比附,它反映了商王对自己天赋血统的自信,对于天命以及君王与上帝关系的理解。因此,当大兵压境,战火熊熊,殷商军前徒倒戈,商纣王死到临头,仍不以为然地高呼:“我生不有命在天?”《尚书·西伯戡黎》。参之以《诗经》所载“文王在上,於昭于天”的诗句,殷周两代,以天为伦理本源,虔诚地寻找自己的天赋血统的心理是非常清楚的。从主观上讲,他们确实如此认识,把自己对天国世界的臆测当作事实、当作教条信奉,否则便不会有如此生动的观念与理论的存在。从客观上讲,人之所以突发奇想,飞到天上去认祖,大抵出于政治的需要。有了这东西,便有了正统感、优越感、自信心,支撑自己、弹压别人的神圣权威于是建立。
其次,中国历代信奉“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一类天人感应训条。这理论本身说明,古人早就把上天作为道德与秩序楷模,在自己心中塑起了高大形象。所以圣人们都以之为准则。
“天垂象”有两种含义,其一是就自然形成的天象体系本身而言,满天星辰围绕北极运行,象征着等级有差、尊卑有序的秩序,垂示着一种等级伦理的道德意义,由此揭示出社会伦理秩序和道德规范经由上天启示而来的途径;从这种意义上说,“天垂象”是中国式“道德神启”说的认识基础。其二则需要结合“见吉凶”一句理解。
首先,“天垂象”指的是作为超现实而存在有灵性、有思想目的的“天”——上帝通过星辰云气在天象某一部分的变异,显现出对人间帝王品行与政治得失进行监视与提醒的信息。这种监视以怜悯和善、设法亲人为前提。一个“垂”字,显现上帝的仁慈、具有明显的意志指向。也是道德的天性,以启动上天的怜悯仁慈之心,主动向人间显示天象,告之以吉与凶,不忍坐视人主的疏漏闪失,使国家社稷、生民百姓遭受祸殃。这正是上天仁义道德的本质特征的具体表现。
其次,“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则表明了一个完整的中国式的文化认识过程。星象昭昭于天,垂示天理,垂示吉凶祸福,圣人们只要依天理行事,法天而治就是了。因此,自《尚书》以来,人们普遍认为,人之伦常是上天为万民制定,赐给人间的。官吏,是依照天意设置,代天行治的。礼法刑政、典章德行,来源于天命。天规定了人伦关系,于是社会有了三纲五常;天规定了等级爵位,于是人间有了礼仪法度;天要求有德行,于是为官必须依天道,以德化天下。总之,社会秩序、国家体制,均由天命决定,人伦规范、礼法准则,无非天命而来。这种理论,经过孔孟阐发、董仲舒系统化,使后世儒家代代倾心,道德天定、人副天数、天人合一的说教持续兴盛,广泛深入。延续到近代,因为受到西方工业文明的强烈冲击才开始走向衰落。
概括地说,这种道德之天的文化观念,赋予上天道德至上的文化地位。中华文化以上天的意志、仁慈、秩序为特征,建立起天人之间的和谐关系。是文化使上天具有某种类似宗教的神圣性和人性超越价值,使中国文化在缺少成熟宗教的情况下,仍能够解决国人皈依精神家园问题。它在人类早期文明时代闪烁耀眼的理性之光,即使在今天和未来人类文化建设的过程中,仍有其发展方向性的文明价值内核意义。它告诉我们一个事实:文化是有力量和宗教抗衡的。
三、蕴含哲理的物质世界:自然之天
“道德之天”观念的形成,取决于原始先民对天体自然蕴含道理的了悟。了悟总结与发现,使之上升为理论,又反过来强化人的心理。此外,中国文人的心灵,常与自然共振,常在山水中流连,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诱发创作灵感,产生社会人生的联想。因此,当孔夫子临川视水,触景情生,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人生慨叹;当嵇叔夜遥想兄弟嵇喜秣马华山、目送归鸿时,有“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吟咏;陶渊明采菊东篱,悠悠然望见“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自然景象,蓦然领悟人生真谛,产生了“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物我两忘境界。
这些触及自然景物的联想,显现了中国人的天赋。具体到天体观照,古人更是联想丰富。群星与北极的关系,天与人的关系等,都成为观照、吟咏的对象,并由此升发出形形色色的文化、政治、哲学理论。
浓烈的文化氛围,濡染文人学士,陶冶人的性灵。执著的文化传统,悄悄然把人们引向大自然的怀抱。在纵情山水,流连忘返的过程中,熟悉了自然的属性,于是,人们对天的性质有了客观认识的前提。
时至东汉,有这样一个故事。孔季彦去拜见老朋友刘公,恰巧遇上一位客人送鱼来。刘公很高兴,发感慨说:“天生五谷,给人当粮食,天育鸟兽鱼类,给人做菜肴。上天仁德,于此可见。”在座的客人大都随声附和,对皇天上帝感恩戴德。听了众人的话,孔季彦说:“万物的产生,各禀其气,各有其因,自然而然,并不需要上天的仁德,天也无意生出万物供养人。伏羲尝百草时,上天并没有给人指示——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不能吃。为了获得这些知识,伏羲一天中毒七十二次,然后才知五谷可食。于是,教民稼穑,人才开始试播百谷。同样,蚊子叮人,蚯蚓吃土,是自然的。是不是上天为显示他对蚊子的仁慈生了人让它叮,造了土让蚯蚓吃呢?懂得这个道理,五谷鸟兽并非神明之天为了人的生存而创造,也就明白了。”
刘公和众宾客都相信天有意志,大仁大德,可见天人感应神学观念的普及深入。孔季彦否认上天有意志、有目的,代表了一种正在发展的新思想。
所谓“新”思想,其实渊源甚远。萌芽期不说,早在战国时期,硕儒荀子已有了明确的观点。他在《天论》一文中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强调天体运行自有规律,既不受尧舜这样的圣君贤王所感动,也不受桀纣这样的暴君影响。战国人有如此卓见,实属难能可贵!荀子笔下那个有常规的“天”,便是“自然之天”了。
汉代哲学家王充生活的时代“天人感应”说盛行,与此同时,天文学有了长足的发展,人们对天的自然属性也有了几种观点。有人认为,天是气;有人认为,天是固体。而博学的王充,便以天文学的成果为武器,与天人感应说开了一个诙谐的玩笑。
他在《论衡》中说,天是气体呢,还是固体呢?要是气体,必定像云烟一样,天神又怎能用云烟立起擎天柱,使苍天不倒?洪水之神共工又怎能用头去碰折它呢?传说中,女娲以五色石补天。这样看来,天应该是固体的了。果真如此,天应该是玉石嵌起来的,但没有嘴它怎么能吃上贡品?可见,无论是气体还是固体,只要是物质的,上天就根本不会享用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