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观念与中国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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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与人——天人关系流变(1)

面对自然,面对不明飞行物,面对百慕大群岛、尼斯湖怪等尚未认识的科学课题,现代人也常有无可奈何的感叹。受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古人要科学解释自然现象,谈何容易!然而,谢谢上帝,在造人的时候,他老人家没有忘记赋予人一种天才——无穷的求知欲与无尽的解释欲。以此为内趋,人从没有面对知识的高山、问题的大海畏而却步。相反,他们以十倍的热忱,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人之变,思索自然与社会、苍天与人世的关系。于是千秋万代之后,便留下了一条心灵发展历程的明显轨迹。

天命隐显与沧桑之变

对于天,及至人所创造的天国,人心向往,其意殷殷,几千年如一日。然而,谁也无缘亲自考察探看。神秘的向往,解释的欲望,产生了种种神灵仙怪的体验与臆测,产生了种种试图说服别人的论争。论争是正常的。论争中潜藏着发展的契机。中国的天人关系理论,正是在论争中,波浪起伏地向前发展的。

一、天命:一个古老的信条

在中国,最早流行的天人关系理论,要算是“天命论”了。

天命,是一个具有神秘意义、有定数的道德范畴。天命论认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由一个统一的超自然神主宰。天上的秩序,人间的政治,都是那超自然大神的意志的显现。神按照一定的标准与原则,挑选、命定某一德行高尚的姓氏统治天下,该姓氏受命,在其定数以内,代表天神的意志,拥有神圣的权威。

这种上天的意志与上天的选择,便是所谓“天命”。

天命不可违。这是上古以来的一条原则。任凭风吹浪打,原则依然如故。其严肃性,在下面的故事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左传·宣公三年》这样记载着“问鼎”的故事。该年,雄才大略的楚庄王攻伐一个叫做陆浑之戎的少数民族,来到洛水之滨,就在周天子境内陈兵耀武,意在进行军事示威。周定王派王孙满慰劳楚军,楚王问起九鼎——周天子统治权的象征物。王孙满深知楚王篡权的用意,正言厉色回答道:

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左传》,载《十三经注疏》(上)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版,《宣公三年》文。

王孙满向楚王强调,上天赐福给有德之人,使他施行统治,这就是天命。天命是有一定期限的。周成王定鼎于郏鄏之地,当时进行占卜,预言周朝将传三十世,享国七百余年,这是上天所命的。如今,周朝之德虽有衰减,但天命尚未改变,所以鼎的大小轻重不能询问。当时是公元前606年,上距成王定鼎只有四百余年,王孙满据此警告楚王不要产生非分之想。这就叫做天命不可违。

楚庄王和王孙满,都不懂得什么叫“历史唯物主义”,所以,“天命”在他们心中是实实在在具有权威的。甚至可以说,在周天子势单力薄,不堪一击的情况下,之所以尚得到中原各大国名义上的拥戴,出现“尊王攘夷”的局面,这种政治现实本身,反映了人们对天命论的遵奉——周朝衰弱,“天命未改”,因此,如果周天子在政治、军事上受到威胁与侵犯,仍不乏“勤王之师”护驾。一部《春秋》的微言大义,始终不离“尊王攘夷”几个字。所以,楚庄王当时虽然强大,在受到王孙满斥责之后,也只好作罢。

孔子周游列国,宋大夫桓魋要杀他,孔子毫无惧色,从容而走。他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当游匡受阻,被匡人围困,孔子又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老夫子对天命的信奉,可谓至深。

至于孟子谈天命,则讲得更明白。在《孟子·万章上》一篇中,孟子大谈天子得天下与“天”的关系。他认为,某人能登上天子位,是出于“天”的意志。他说:“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可见,亚圣也是信天命的。

圣贤大德、志士仁人都如此认识,怎能不沾溉世风,濡染风俗?因此,敬天祭神,遵行天命,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最大的政治。尤其是孔子直言告诫统治者的“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更被奉为金科玉律。今天看来,这些理论已显得荒谬可笑,然而,作为我国先民探索宇宙统一性的阶段性成果,它记录了我国先民心录发展史的一个历史阶段。该理论长期用来指导社会实践,对于巩固统治地位,统一社会认识,在古代具有重大的实践意义。

二、波浪起伏与观念主潮

“天命论”风行于三代,是上古最有代表性的观念信仰和理论武器。到东周列国,礼崩乐坏,原有的天人关系理论,似流水落花,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维系人心,维持一个庞大的政治机器良性运转。于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直闹到战国后期,方出现新时代的曙光——统一天下成为历史潮流,势不可挡。

历史的契机呼唤新理论。于是,以荀子为代表的“天人相分”的观点应运而生。与“天命论”不同,荀子的理论引导人们注重人事,着重研究现实的社会问题。他“不求知天”,“不慕其在天者”,只强调自身的道德修养和知识水平,以便达到让天地万物为人类造福的目的。这些进步的理论观点,为解放思想,迎接统一,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石。荀子的学生韩非,继承了天人相分思想,不信天命,注重研究社会现实的变革问题,形成法家的系统的政治理论,为秦的统一奠定了基础。荀子的另一个学生李斯,则把这套新的理论付诸实践,终使秦王嬴政吞东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建立起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

曾几何时,这个前无古人、不可一世的王朝,因苛政猛如虎而引得天下人揭竿而起,梦想“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传至无穷”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的秦王朝,在农民起义的急风暴雨中,土崩瓦解,一朝覆亡。

总结亡秦历史教训,正如当朝政治家贾谊所说:“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贾谊:《过秦论》。西汉初年的统治者如梦初醒,那种藐视天道、不施仁政的理论和实践,是导致秦王朝土崩瓦解的重要原因!再造神灵,锻制精神信条,用由来自天的神权统一人们的思想观念、精神信仰,实行仁政,是长治久安的前提条件!于是,从高祖刘邦开始的秦亡汉兴之因的理论探讨,逐渐导致仁义之学的走红,今文经学从此受到社会上层的青睐,至武帝制礼作乐,百家之论被逐下神坛,儒学大师董仲舒倡导的“天人感应”神学理论独领风骚。

董仲舒的理论强调天人同类,人副天数。他说:“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董仲舒:《春秋繁露·顺命》。,人也是天派生的,叫做“为人者,天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所以人处处与天相应。人体有骨节三百六十五,跟一年日数相副;人有大骨节十二,跟一年的月数相副,五脏跟五行相副,四肢跟四季相副。有数的,数量上相副,没有数的,按类也相副,这就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阴阳义》。。根据同类相应的道理,天人可以相互感应。天、君、臣、民于是必须合于这样的关系模式:“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

这是一种高度机智的理论:借神权确立皇权权威,而又不使之走向极端;实践意义强,又使统治者心悦诚服。于是导致天人关系理论在中国迅速趋于成熟,形成一条一以贯之的主线。

此后,闪光的、具有积极意义的理论虽时有发生,有些甚至影响深远,如王充的“天道自然论”,贾思勰的“人定胜天论”,柳宗元、刘禹锡的“天人交相胜”的理论等,在不同时代发挥过不同程度的影响;但是,历史地看问题,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理论,作为观念上的主潮,始终没有退出历史舞台。在几千年沧海桑田的历史演变中,这些观念潜移默化,深深植根于中国文化的土壤,化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各民族中承传。时至今日,经过辛亥革命的洗礼,近百年的扫除,民间仍到处可见“天人感应”的附会。的确,现代化的春风,尽管早已给当代生活披上明快的现代色彩,科学已发展到高科技时代,但是,作为中国人,即使您对红山文化女神庙不感兴趣,无意到半坡仰韶文化遗址徜徉游历,也不曾在明清故宫发故国之幽思,生活中,您也难免被现代人视为不经的信息不期而遇:

——20世纪70年代中,东北落下一场历史上罕见的陨石雨。其规模、其重量,令世人瞠目。时过不久,几位领袖相继去世。于是,沉寂多年的天人感应理论悄然又起:巨星陨落与领袖逝世被传奇般联系在一起,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说得神乎其神,使人感到似乎在重温一篇古老的演义小说。

——唐山大地震,无情地吞噬了几十万同胞的家园。有人却弹冠相庆、迫不及待,跃跃欲试。说什么“地震实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百姓后来说,那场地震,正是颠覆那幸灾乐祸、急于抢班夺权的四个人的新地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应该说,都是天人感应学说的现代解说词。

——长白山森林大火熊熊燃烧,月余不熄,举国惊动。一方受难,八方支援,谱写了一曲人的本质力量的时代进行曲。后来,有人传说,某红歌星不该在春节联欢晚会上演唱什么《一把火》,“火光熊熊照亮了我”便是一种感应。否则,哪会有场损失惨重的灾害?这种现代天人感应说,可真叫人哭笑不得。

——龙年:20世纪最后一次本命年中,飞机失事,火车出轨,一时间街谈巷议,人心惶惶。于是,短短的时间内,商店里的桃、梨及同类水果罐头被抢购一空。据说,抢购是因为桃子可以辟邪。而且,桃梨谐音“逃离”,吃了桃梨,即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也难怪,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之举触目,如此多现代神话与古老禁忌袭人,否则,您对那些玄奥的中国文化的国粹,将可能如隔雾看花,不得要领。当然,也就更谈不上整体的把握了。

起源于遥远年代的传统文化,有如涓涓细流汇成的江河。有些来自改造自然的实践,有些来自于神秘的原始宗教仪式,有些来自于先民们的原始思维方式。对天、天命、天的意志的崇信,对自然规律的虔诚遵奉,决定了中国文化必然形成突出的天人合一文化特色。

这种文化特点,在千百代的承传和积淀中,形成一个汪洋大海,使你打从诞生于这块土地时起便浸泡其间。于是,它必定制约、塑构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形成一种心理定式、一种稳定的思维模式。它影响着他们的文化创造,外化为独具风格的民族行为方式。其作用之大如此,使中国历代于集体无意识中关注着天人关系。“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为中国学子追求的最高学术境界。唯其如此,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不可不首先研究这几分离奇、几分神秘,同时又有几分理性的“天人关系”。而其理想的切入点,自然要属“天人合一”的命题。它就好比是条纲,纲举才能目张。顺着“天人合一”的思路分析开去,许多传统文化的疑团,便涣然冰释、迎刃而解了。

现代人看天,天是自然物质。而在古人眼中,它不仅具有物质属性,而且,首先具有杂多的精神属性。天是一个谜,天是一个梦。它在原始思维中闪发幽光,在观念化为物质的文化活动中持续发展。天,于是成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内涵丰富的文化哲学概念……足见这传统生命力之强大,这古老理论渗透、濡染力量之惊人。因此,许多学者称,由于天国信仰的深远影响,实践中“天人合一”即成为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成为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特征。

“帝”的历程

《三国演义》有句著名的格言:“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推而广之,分合兴衰,起落浮沉,古来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自有其一定的原因,也有其一定的规律。具体审视天人关系理论发展的一些重要环节,对人们认识文化发展规律,或许不无裨益。

一、绝地天通与上帝诞生

据说,根据睡而做梦的经验,人产生了灵魂观念。灵魂据信是个小精灵,是个藏在表象背后、操纵人体、指挥一切的主。灵魂观念的泛化使人认为,一切自然现象背后统统有神灵支配、操纵。这种认识,西方学者称之为“万物有灵”。

《山海经》在讲到“黄帝战蚩尤”的故事时,有“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的记载,风伯、雨师便是古人想像中的主管风和雨的神。而“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中的“魃”是干旱之神。此外,霹雷、闪电、日月星辰、洪涝灾害、四季风云,照例有神明主宰。加上动、植物与其他杂神,便形成了远古驳杂的多神崇拜现象。

在族团间,各部落原都有自己崇拜的神。后来,由于部落间的战争,有些部落联合起来,有些部落被夷为平地,地盘在不断扩大,神明的不断融合,文化的不断发展,迎来了文明社会的曙光。如传说中的黄帝轩辕氏,他以地处中原的“有熊氏之墟”为基地,联合崇信熊、虎诸图腾的部落,打败并兼容了炎帝、蚩尤民族,开创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统一局面。因此,当文明社会晨光熹微的时候,多神并峙的局面,如百川归海,渐趋于一神统辖。

据《国语》中的《周语》记载,这一重大的观念变革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转化过程。

鸿濛初辟,人之原初,曾有一个旷日持久的“民神杂糅”时期。当时,天人关系是开放型的,出现了“夫人作享,家为巫史”的局面,人人都可以沟通神明,家家都有男觋女巫,反映的应该是各部落、各方国的文化现象,属于原始自然崇拜时期的状况。

历史蹒跚地走进传说中的黄帝、尧、舜时代,部落联盟向雏形的国家形态过渡,人们向往着天国的等级秩序,开始认为,民神杂糅、神人自由沟通的局面,不符合政治形势、社会关系的要求。于是,一场观念上的革命爆发——“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司天司地的分工,产生了专业神职人员,普通氏族成员通神的权力被取缔,人开始像自己理想中的天国一样,走向等级秩序,走向实用的理性化,在意识形态领域,则出现了多数服从于少数的圣哲的意志的现象。

这一重大转折,《尚书·吕刑》称之为“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绝地天通,意为断绝自由的天与地——神与人的交通关系,实现神权的垄断。该局面的产生与翩翩而来的新时代呼应。实质上是出于新政治需要,对原始宗教的人与天、民与神之间的泛化关系进行整顿与改造。史载,将要跨进文明门槛的颛顼、帝尧,都进行过这种整顿与改选,而那时正所谓部落联盟向国家过渡的初级阶段。

国家需要秩序。因此,对自然宗教中自由交往的民神关系,人的行动、人的信仰呈现的随意状态不能容忍。时代与政治的双重需要,促使人总结与思考。于是,圣哲们结合自己的体验,向统治者作理论阐发:天幕上,数不清的星辰,按部就班地围绕北极作规律性运动,不正是仁慈的上帝有意给人提供的一种启示?那主从有序、集体向心格局不是非常相像政治秩序的理想模式吗?用古有的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