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观念与中国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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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与人——天人关系流变(2)

天道恒象,人事或遵。北极足以比圣,众星足以喻臣。唯臣不矜,德合星之夕惕;唯圣不代,道配极之日新。故得肃清黄道利贞,紫宸岂唯大邦是控,临朝御众而已……仰观其动静,旁畅其仪形,然后为政同乎北极,来方类乎众星。《众星环北极赋》,载《文苑英华》卷八,中华书局1966年版。

真诚的探讨,形象的阐发,使那个长期给人以神秘感的“居其所而众星共(拱卫)之”的北极,终于获得了文化认同。于是,人产生了政治、伦理、道德的联想与附会。由此认定北极的权威,塑造出高居众神之首的统一至上神——帝。

二、不可思议的神通

“帝”,周朝时又称为“天”。上天的意志、旨意称为“天命”。信奉上天有意志、有目的、直接制约人类生活的理论,我们称之为“天命论”。

那时没有什么科学的政治理论,用什么调动群众、组织力量、团结一致与外界力量作斗争?在当时,人们似乎只能选择与利用“天命论”这样的理论武器,因为,它最有效、最实惠,也最符合当时实际。

夏桀暴虐,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商汤要揭竿而起,推翻夏朝统治,当然没有什么比“天命论”这根大棒子更具有威慑力、权威性。于是,聪明睿智的商汤,便拉大旗、作虎皮,借过“天命论”的武器,挥戈向旧世界挑战。

商汤振振有词地宣称:“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尚书·汤誓》。。上天指令,要我商汤吊民伐罪。商汤不才,不敢怠慢。多么漂亮的外交辞令!既得便宜又卖乖。打着上帝这杆大旗,一切性质都发生了变化——既可一改篡弑的大逆不道,又可名正言顺地迫使天下归附。这玩意儿,可真是灵丹妙药、如意法宝。

无独有偶。约600年后,纣王娶妲己而害忠良,制炮烙而封言路,横征暴敛,穷兵黩武,天下纷纷,百姓侧目。于是,武王起而伐纣,照例袭用那如意金箍棒。会孟津、战牧野、取朝歌、焚鹿台,演出了一场青史永垂的历史剧。翻阅典籍,周公也有一段像商汤那样的训诫殷商遗民的训示:“非我小国敢弋殷命,惟天不畀”,“我乃明致天罚”《尚书·多士》。。我这个西周小国怎敢取代殷商的统治,是上天不愿继续赐给殷商政权,我西周代表天意实行惩罚,不去攻打商朝,就是违背上天意志,那么,“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同上。——我就要代表天意惩罚你们。

西周统治者与当年商汤一样,高扬皇天的旗帜,组织浩浩荡荡的大军,最终也同样如愿以偿。在推翻殷王朝的过程中,八百诸侯同举义旗,殷商士兵前徒倒戈——在战场上纷纷反叛,反戈一击,这一翻江倒海的历史事实,使西周统治者深刻反思。西周诸君在武王伐纣的过程之中,看到了人民的力量,他们从实践中领悟并总结出一套新的政治理论。于是,一场改造“天命论”的革命开始了。

三、敬德与保民

西周战车的铁蹄,踏平了一个惨淡经营了600年的王朝。百年的问鼎梦,终于变成了辉煌的现实。作为旧世界的掘墓者,在目击巍峨的殷商大厦颓然坍塌的同时,周朝人真的被震惊了:那神圣的天命,怎么就脆弱到敌不住倒戈民众同仇敌忾的一击?殷商人炫耀了数百年的天命,旦夕之间就完成了它的转移!如何使民众理解这天意的转移?如何借天命顺治天下?这的确是个重大的理论问题。

曾经沧海难为水。面对关乎国家长治久安的大问题,姬周不屑走殷商的老路。在深入的研讨和成功的政治实践之后,周初政治家创造了一套“敬德保民”的理论。该理论集中表现在《尚书·召诰》等文献中。其中一段说:

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知今我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尚书》,载《十三经注疏》(上),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年版。

这段话,出自周初第一代召公之口。召公开始便总结夏、殷二朝灭亡的教训,“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从反面说明敬德的重要。其次,把“敬德”与“天命”联系在一起,指出只有敬德,才能“祈天永命”,进一步强调敬德的重要。再次,指出敬德的内容:先要求人君具备天子的品德,作天下臣民的表率;再以教化小民安居乐业的政绩,使上天高兴,从而达到“受天永命”境界。

这就是“敬德保民”思想,或叫做“敬天保民”思想。

敬天与保民,保民是基础。于是乎,“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引《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万章》引《泰誓》。一类理论大兴于周,成为一种时髦。而且,周人特别强调“天惟时求民主”《尚书·多方》。——上天关怀子民,为民选择代表民意的主子;寡廉鲜耻,不仁不德之君,天必抛弃。前者如唐尧虞舜;后者如夏桀商纣,即为正反实例。

天命的予夺,上帝的喜恶,全在一个“德”字。有德者,即会众望所归。相传,尧去世之后,舜为之治三年丧,然后避居到南河之南,意在不与尧的儿子争天子位。但是,天下诸侯不去朝觐尧之子,却跑去朝舜;诉讼的人不去找尧之子,而去找舜寻求裁决;讴歌的人也不歌颂尧之子,而是歌颂舜。究其原因就在于舜的大贤大德。于是,在百川归海,众望所归的形势下,舜终于来到都城,登了君位参阅《孟子·万章》。。

该事件是否属实并不重要,问题是它真实地反映了一种信念:万民拥戴即是天意的表现。敬德者,得天下;失德者,失天下。这是周人从殷商灭亡的悲剧中悟出的结论。

其实,说明白了,敬德只是一种手段,保民只是一种形式。通过敬德保民的手段与形式,达到千秋万代、长治久安才是真正的目的。应该说,这是当时政治理论的一大进步。与殷商相比较,虽然看起来只是略加改良,小施恩惠,而且,“天命论”的本质也没有根本性的改变,然而,无可否认,在它身上却闪现着辉煌的先秦理性之光,它无疑是一场疾风暴雨式的政治革命之后新兴起的观念上的革命。

四、灵光的失落

在“敬德保民”思想指导下,辅佐成王的周公制定了一套礼仪制度,这制度曾一度出色完成了它的协调内部、巩固王权的使命。那辉煌的业绩,使500年后的孔子钦佩得五体投地,以至于周游列国,四处游说,走火入魔般要求兴仁政、复周礼。其魅力,由此可以想见。

确实,周公制定的礼制,一方面具有调整政治关系的功能,一方面具有调整伦理关系的功能。从政治上讲,它主张用“德政”巩固专政,以德化民,实现对黎民百姓的占有,达到“子子孙孙永保民”《尚书·梓材》。的目的。从伦理上讲,它要求做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并认为这是天赐的法,是——“民彝”《尚书·召诰》。。同时,它要求人们从饮宴、服饰、器用、婚丧直至祭祀、征伐等国家大事,都要遵守礼制规范。前者的目的在于“亲亲”,后者的目的在于“尊尊”,两者交相为用,用伦理来维系建筑在血缘关系基础上的世袭禄位制,保持周贵族内部的团结统一,以便使周贵族的统治永世不替。周礼的这套路数,奠定了后世儒家文化的基本格调。

敬德保民的人道主义理论与宗法制的凝聚力相结合,带来了西周初年的勃勃生机,以及一度的繁荣昌盛。随着宗周统治的日趋稳固,分封带来的既得利益,使血缘宗法纽带相对松弛,离心力加大,凝聚力减弱。殷商亡国的历史教训,也在歌舞升平的氛围中渐渐淡远、隔膜,到西周末年,夷、厉、幽王诸代,穷奢极欲,昏庸暴虐,天灾不断,民怨沸腾。国内矛盾空前激化,山雨欲来风满楼。文人仕子用“变风”、“变雅”的曲调,表现他们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一部《诗经》,记录了多少当时人的心声。如:《大雅·荡》、《板》、《小雅·雨无正》、《节南山》、《正月》、《十月之交》等;讥刺周王,诅咒苍天的斥责声,不绝于耳,如:“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偏颇)”,“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表饥馑,斩伐四国”,“上帝板板,下民卒痹”,“昊天不惠”,“昊天不平”,“天不可信”等。

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在动乱时代百姓的眼里,天已是如此可恶,如此令人厌倦。当然,不能否认,人们斥责的“天”,有某些当政者的影子。人们一边在骂天,一边骂人,是人们对现实不满的曲折反映。但是,既然天是当政者的监护人,如此的暴虐昏君,上天仍然佑其国祚,使之苟延残喘,岂不是“其命多辟”吗?一个头上光圈炫人眼目的至上神明,曾几何时,落到这步田地,可悲,可叹!

神权没落的实质是王权的没落。随着王权的黯然而来的,是思想解放的潮流,一股震荡性极大的冲击波。任何人要阻挡,其结果都是螳臂当车。

暴虐无道的周厉王,自以为用巫监谤、动辄杀人的方法就能防御人们评议朝政,就能平弭诽谤。然而正像召穆公所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弭谤”政策实行三年,即在公元前842年,不可一世的周厉王便被盛怒的国人流放到彘地去了。

“众流归海意,浩浩终不息。”历史潮流不可阻挡。于是乎,大写的人开始在人的自我意识中迅速膨胀;非一体化的因素也在政治、经济与意识形态诸方面急剧发展。国家政令从“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降而至于“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甚而至于“自大夫出”。于是,礼崩乐坏,周天子的国家政体日趋解体。而“人”作为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的主体,在历史中不断增强自己的自主力量和自觉性,与此同时,“天”与“帝”的灵光,却在人的趋于自觉的进程中,渐次失落。

“天”的再造

对于苟延残喘的周天子来说,东周末年的形势,犹如一盘一塌糊涂的残棋,真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一任流水自东西了。

旧秩序的趋于解体,带来理论基础的毁灭性的动摇。新王朝的孕育,呼唤着新理论的诞生。于是,随着周王朝式微衰败步伐的加快,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诸子鹊起、学术空前繁荣的局面出现了。

一、天人相分的理论尝试

活跃于战国后期的荀子,是在百家争鸣、春潮涌动时期天人关系理论方面最有建树的大师。他上承孔子孟子,旁采诸子,下启秦汉诸家,为秦汉国家政体的产生,奠定了重要的理论基石。

同是儒家,由于时代的差异,表现在荀学中,孔孟的温情脉脉的原始民主和人道主义精神大大削弱。而强调人为努力、主张与自然奋争的思想,却卓拔超群、不同凡响;在提高人的地位,弱化天的人格,以礼法建立等级分明的礼治秩序方面,也同样独具风采。

荀子认为,天有天的规律,人有人的职分,二者并没有必然联系。人要生存发展,不能靠天,不能靠地,而要靠自己,靠与自然奋争的精神。在崇隆人的主体倾向的认识指导下,产生了他的“天人之分”的著名理论。在《天论》一文中,荀子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杨任之:《白话荀子》,岳麓书社1991年版,第426页。

荀子这段话的主要意思是说,天的变化是有规律的,与人事无关。人事的变迁、农事的丰歉是人为的,跟上天没有必然联系。如果积极生产,并且节约用度,上天不能使人贫困。如果不发展生产,却还要挥霍浪费,那就会穷困潦倒,上天也不能使这样的人富裕。总之,人如果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按照客观规律办事,自然就会富足、健康幸福。否则,就会出现贫病凶祸。只有明白了天与人的分别,才算得上“至人”。

不同于孔子“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的虔敬,荀子在论述了天人之分后,推导出“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论》。的口号。

“制天命而用之”,在当时,恐怕也能算是一个具有轰动效应的革命性口号了。它意味着,旧有的思想武器与理论武器,再也不能领导潮流、维系人心;它意味着,天人关系认识上发生一个大飞跃。在荀老夫子眼里,天简直是一种可以把握、可以控制的一般事物,并不可畏。只是出于文化的需要,人们才对它表示礼敬。这种超越天命、神道的理论,表达的正是新兴阶级的勃勃的进取心、自信心与极大的主动性。无疑,这一切,都代表了当时的进步潮流。

“制天命而用之”能产生于那遥远的时代,不啻为一首人生的颂歌。它充分体现了人类的本质力量,要赢得生存和发展,必须具备这种人类族类的整体气概。反过来说,只有当人具有如此能力与风范,才能被提高到与“天地参”的世界观高度:

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天是之谓能参。同上。

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荀子·王制》。

荀子的“人与天地参”的思想,要求统治者积极用世,实现社会的等级秩序与天地的同理相通,同气相求。这就实现了赞天地之化育的境界,骨子里还是儒学天人合一的路子。

另外,荀子又讲求“顺天”,讲求“圣王之用也,上察于天,下错(措)于地”同上。,就是要依据客观世界的规律行动,不失其时。这种“上察下错”,本质上还是“天人合一”的“仰观俯察”。因此说到底,荀学中“天人之分”的理论同时是基于“天人合一”顺应当时时代大一统要求的一种理论超越。

有些学者认为,“天人之分”是指某种主观清醒态度和奋斗精神,要有实效,仍必须“天人合一”,即要求以遵循自然规律为基础,中国“天人合一”思想根源于历史悠久的农业小生产,这使得即使强调“天人之分”的荀子也在根本上不能脱出这个基础参阅周桂钿:《天地奥秘的探索历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89—295页。,这些观点,应该说是有道理的。

荀子学贯古今,究天人之际,发前人之未发,尽管这超越是有限的,然而,他以清醒冷峻的理性批判态度,毕竟树立起一面思想与哲学的旗帜,为历代所本,形成学术史上另一条承传的线索。这线索在中国哲学迈向意志论、目的论或神秘主义时,经常起着重要的抗衡作用。战国以降,王充、范缜、刘禹锡、柳宗元、王船山等,便分别起了这种重要的理性清醒剂的抗衡作用。

二、应运而生的理论

天命论的演进历程,显现着这样一个事实:“天”的灵光日趋黯然,“帝”的地位日趋抽象,人的自我意识相对发展。先秦理性之光,不断地把人的形象照亮。从“昊昊皇天”的顶礼膜拜,到“天不可信”的抱怨诅咒,再到“夫民,神之主也”观念的产生,不正反映了天人观念的巨大变迁?

然而,历史是在螺旋形运动中发展的。随着礼崩乐坏、王权扫地带来的是新的一统趋向。主张天人相分,要“隆君权、主一尊”的荀子死后,他的学生韩非扬其波而弄其潮,创造性发展了荀子的思想,成为法家一派的代表人物,为秦的统一,提供了系统的理论体系。于是天下顺应历史潮流,迅速向一体化靠拢。

一体化的实现需要秩序,需要统一的思想。思想解放、百家争鸣,必将暂告段落。历史,按照自己的规律,朝向新的层次作回归状运动。

这,大概是历史的宿命。人越是自觉,越是洞察到自己的价值与权力,越需要一种新的精神禁锢。否则,世界将无法摆脱无序,走向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