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学案(下)(黄宗羲原本黄百家纂辑全祖望补定)
水心文集(补)
所谓觉者,道德、仁义、天命、人事之理是已。夫是理岂不素具而常存,然而无形无色,人必颖然独悟,眇然独见,耳目之聪明,心志之思虑,有出于见闻之外者,不如是,不足以得之。养是觉也,何道﹖将一趋于问学而不变,责难于师友而不息,先义而后利,笃于自为,而不苟于为人。于是死生祸福齐焉,是非邪正定焉,人之大伦,天下国家之经纪,咸取极焉。三代之后,世远俗坏。士以利害得丧为准的,杂糅其思虑,纷汩其聪明,喜相玩,怒相寇,障固其公共者使之狭小,阐辟其专私者而更自以为广大。于是独悟特见之士,觉于道而违于世,昏然为天下大迷。夫以一人而觉一世之所迷,合一世以咻一人之所觉,方交囗而未已。而异端之说,至于中国,上不尽乎性命,下不达乎世俗,遂以聪明为障,思虑为贼,颠倒漫污而谓之破巢窟,颓弛放散而谓之得本心,以愚求真,以麤合妙,而卒归之于无有,是大异矣。然其觉是也,亦必颖然独悟,眇然特见,聪明思虑有出于见闻而后可。士徒厌夫杂糅汩之为累,遂舍而求之者十九。呜呼!道德、仁义、天命、人事之理不可以有易也,夷夏之学不可以有乱也。以世俗之觉蔽其中,而又以异端之觉夺其外,则理之素具者阙,而常存者隐矣。(《范东叔觉斋记》。)
祖望谨案:东叔学佛者也。
佛之学入中原,其始固为异教而已,久而遂与圣人之道相乱。有志者常欲致精索微以胜之,卒不能有所别异,而又自同于佛者,知不足以两明,而又失之略也。(《李之翰中洲记》。)
程氏诲学者必以敬为始,予谓学必始于复礼,礼复而后能敬。(《敬亭后记》。)
祖望谨案:此是水心宗旨,然非敬何以复礼﹖敬乃所以复礼也,水心言之倒矣!宜乎,东发非之!
笺传衰歇,而士之聪明益以放恣,夷、夏同指,科举冒没,浅识而深守,正说而伪受,交背于一室之内,以是心为残贼。夷佛,疾疢也;科举,痒也。(《朱先生祠堂记》。)
世之论尝曰:「吏必设学,而教且养人最急。」不知吏当先自教且自养,急有甚于人者。烛物之知浅,察己之功不深,意则以教且养者厚民,实则以教且养者病民。且自一令长以上,所关于民,杀活成败,不可豫测。若但竖数十屋而官,群数十士而饭,而曰教养尽是矣,何其易也!故明恕而多通,吏之所以自教;节廉而少欲,吏之所以自养。少欲****有余力,多通则民有余情。然后推其所以自养者,亦养人廉,推其所以自教者,亦教人恕,此忠信礼义之俗所由起,学之道所由明也。(《瑞安县学记》。)
浴沂风雩,近时语道之大端也。学者悬料浮想,其乐鲜矣。(《风雩堂记》。)
学不自身始,而曰推之天下,可乎﹖推之天下而不足以反其身,可乎﹖妄想融会者,零落而不存,外为驰骤者,麤鄙而不近。未至于圣人,未有不滞于所先得而偏受者。孔子进参与赐,皆示之一贯。今观曾子最后之传,终以笾豆有司之事为可略,是则唯而不悟者自若也;子贡平日之愧,终以性道为不可得闻,是则疑而未达者犹在也。且道无贵而苟欲忽其所贱,学无浅而方自病其不能深乎!(《温州学记》。)
周衰,不复取士,冻饿甚者,几不活矣。孔、孟不以其不取而不教也,孔、孟之徒不以其不取而不学也,道在焉故也。后世取士矣,师视其取而后教之,士视其取而后学之。夫道不以取而后存也。(《信州学记》。)
(梓材谨案:谢山所节王氏《困学纪闻》,有一条引水心叶氏云:「周衰不复取士,孔、孟至道在焉故也。」与此复出,删之。)
三代远矣,令有政而不知学。孔、孟远矣,师有道而不知统。(《长溪学记》。)
翘材颖质,将进于道,必约以性,通以心,肝脾胃肾无恣其情,念虑思索无挠其灵,则偏气不胜而中和全;其学必测之古,证之今,上该千世,旁括百家,异流殊方,如出一贯,则枝叶轻而根本重。(《宜兴县学记》。)
学之高深无穷。子贡为卫将军语弟子行,而孔子笑曰:「汝为知人矣。」为言夷、齐、赵武、士会、老莱子、羊舌大夫等,皆洙泗以前人也。士不景行古人,积习弥长,而夸近以足己,难哉!(《刘东溪集序》。)
(梓材谨案:下有《阴阳精义序》一条,移入《晦翁学案》。)
力学莫如求师,无师莫如师心。《易》《蒙》之义曰:「山下出泉。」泉之在山,虽险难蔽塞,然而或激或止,不已其行,终为江海者,盖物莫能御,而非俟夫有以导之也。故「君子以果行育德」。人必知其所当行,不知而师告之,师不吾告,则反求于心,心不能告,非其心也。得其所当行,决而不疑,故谓之「果行」。人必知其所自有,不知而师告之,师不吾告,则反求于心,心不能告,非其心也。信其所自有,养而不丧,故谓之育德。然则求其心而已,无师非所患也。(《送戴许蔡仍王汝序》。)
不徒善其身者,以人治身,不以身治人。(《送林子柄序》。)
着文者,言之衍也。古人约义理以言,言所未究,稍曲而伸之尔。其后俗益下,用益浅,小为科举,大为典册,虽刻秾损华,往往在义理之外,力且尽而言不立。(《周南仲集序》。)
浮屠以身为旅泊,而严其宫室不已,以言为赘疣,而傅于文字愈多,予所不解。(《法明寺教藏序》。)
佛学入中国,其书具在,学之者固病其难而弗省也。有胡僧教以尽弃旧书,即己为佛而已。呜呼!佛之果非己,己之果为佛,予不得而知也。予所知者,中国之人,畔佛之学而自为学,倒佛之言而自为言,皆自以为己即佛,而甚者至以为过于佛也。是中国人之罪,非佛过也。今夫儒者不然,于佛之学不敢言,曰异国之学也;于佛之书不敢观,曰异国之书也。夷术狄技,绝之易耳。不幸吾中国之人,以中国文字为其学,为其书,草野倨侮,广博茫昧,荡逸纵恣,终于不返。(《宗纪序》。)
(梓材谨案:此下有一条,移入《庐陵学案》。)
仁必有方,道必有等,未有一造而尽获者,此庄、佛氏之妄也。魏益之独守其悟,百圣之户庭虚矣!(《陈叔向志》。)
庞蕴夫妇破家从禅,至卖漉篱自给,男女不婚嫁,争相为死。浮屠世世记之,以为超异奇特。使皆若蕴,则人空而道废,释氏之徒亦不立矣。(《鲍清卿夫人志》。)
(梓材谨案:此下二条,一移入《兼山学案》,一移入《象山学案》。)
诸儒以观心空寂名学,默视危拱,不能有论诘,猥曰「道已存矣」。(《宋厩父志》。)
(梓材谨案:此下一条,移入《象山学案》。)
闻足下欲行天下,求世外之道。旧读柳子厚文,爱其《送娄图南序》,使世之君子,畔其道以从异学,劳而无成者,可以自镜。正使不劳而成,固与龟蛇木石无异。愿足下深惟之。(《与戴少望》。)
(梓材谨案:此下一条,移附《丁少詹传》后。)
垂谕道学名实真伪之说,古人以学致道,不以道致学。道学之名,起于近世儒者,其意曰「举天下之学,不足以致道,独我能致之,」云尔。其本少差,其末大弊。(《与吴明辅》。)
老子之徒矜大者,老氏可耳,将以示为士者,可乎﹖天地定位也,人物定形也,寿夭贵贱可约而推也,爱恶苦乐可狎而齐也,人之为天地,天地之为人,统气御形而谓之道者,非也。(《老子说》。)
《四十二章》,质略浅俗,是时天竺未测汉事,采摘大意,颇用华言以复命,非浮屠氏本书也。夫西戎僻阻,无有礼义忠信之教,彼浮屠者,直以人身喜怒哀乐之闲,披析解剥,别其真妄,究其终始,为圣狂贤不肖之分,盖世外之论也,与中国之学岂可同哉!世之儒者,不知其浅深,猥欲强为攘斥,然反以中国之学左右异端,而曰吾能自信不惑者,其于道鲜矣。(《题张君所注佛书》。)
(梓材谨案:此条「鲜矣」下有「蜀人范东叔」至「其所知止于此乎」八十九字,移入《止斋学案》。)
《六经》、《语》、《孟》,举世共习。其魁伟俊特者,乃或去而从老、佛之说,怪神虚霍,相与眩乱。甚至山栖绝俗,木食涧饮,以守其言,异哉!(《老子支离说序》。)
古人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近世以心通性达为学,而见闻几废,狭而不充,为德之病。(《题周子实所录》。)
读书不知接统绪,虽多无益也。为文不能关教事,虽工无益也。笃行而不合于大义,虽高无益也。立志而不存于忧世,虽仁无益也。(《赠薛子长》。)
欲折衷天下之义理,必尽考详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谬。(《题西溪集》。)
水心外集
今天下之士,惟嗜材桀行者,乃或叩阍言边,而明见利害之人,则皆深念根本。(《治势篇》。)
慈溪黄氏曰:此阴不满于同甫诸人。
理财与聚敛异,今言理财者,聚敛而已。故君子避其名,而小人执理财之权。自古圣贤无不理财,必也如父共子之财,而权天下之有余不足。奈何君子不理,而诿之小人!(《财计》。)
古者养士而后取,今不养而取之。当因今之学以取士,而务养其心。(《士学》。)
用兵必用诈,自孙武始。武入楚,暴师不返。既,越伐吴,败于檇李,无救于国。今其气焰兴起,若将与圣贤并称,而右科学生诵其书,是以不仁之心相授。况今淮以北皆吾民,方当流涕以对之,尚安用武之术!数十年来,天下士好奇,而言兵者尤奇,皆中一时之欲,而不顾天下之利害。必也实言乎不多杀人,邦本不摇,无暴征横敛,而将得人,则兵可用。(《兵权》。)
王政之坏,始于管仲,而成于商鞅、李斯。若桑弘羊,又管、商所不屑。至唐之衰,取民无所不尽,又弘羊所不屑为。坏之也,非一人之力,则复之也,非一人之功。圣人不千岁而一起,不继世而皆遇,故与陋俗言王政,终不合。(《管子》。)
庄周知圣人最深,而玩圣人最甚。不得志于当世,而放意狂言。其怨愤最切,然而人道之伦颠错而不叙,事物之情遗落而不理,以养生送死、饥食渴饮之大节而付之傥荡不羁之人,小足以亡身,大足以亡天下,流患盖未已也。(《庄子》。)
唐、虞、三代,上之治为《皇极》,下之教为《大学》,行之天下为《中庸》。汉以来,无能明之者。今世之学,始于心,而三者始明。然唐、虞、三代,内外无不合,故心不劳而道自存。今之为道者,务出内以治外,故常不合。(《皇极大学中庸三论总述》。)
王安石理财法,桑弘羊、刘晏所不道。蔡京之法,又王安石所不道。乃经总制钱等法,蔡京亦羞为之。(《经总制钱论》。)
慈溪黄氏曰:水心论恢复在先宽民力,宽民力在省养兵之费,其言哀痛激切。然后总一篇卒归宿于买官田,则恐非必效之方也。世降俗漓,法密文弊,民之不可一日与官接,犹羊之不可与虎群也。岂独官民为然,衣食稍裕之家,以其田使人佃之,所经由不过一二颜情稔熟之奴隶,而已不胜其田主之苛取,奴隶之奸欺矣;至于宝贵之家,以其田使人佃,其苛取,其奸欺,甚至虐不可支,有举室而逃,捐命以相向者矣。顾欲官买田而民佃之邪﹖水心先以温州为准,欲绕城三十里内,买其田一半,计谷九万八千一百二十五扛,以养兵二千七百二十二人,监官吏卒掌之者七十六人,乡官保甲催之者七十人,作米者百二十人,出纳期会,下至箕苕帚之费,无不会计曲尽,谓可永免扰民,然必监官、乡官、吏卒、甲头人人水心、世世水心其人,则量租可无斛面,纳租可无费钱,催租可无摧剥;不然,则今世官取斛面,往往倍正斛,将尽三十里所出,不足以供租之半,纳官租之费,一石不下数贯,既尽三十里所出,又须别营钱以纳之,吏卒催租,鸡犬为尽,徒亏官额,以饱私囊,倍纳之外,又将不胜其横扰,而且立法之细,亦多难久。如监官厅予月支钱二贯,果足以赡其养乎﹖催租甲头,岁支谷一扛,果足以偿其劳乎﹖脚子三十名无给,则家食而官作乎﹖大抵人情之于剥民,如蚊吮血,有隙胥会,监官一员,必增监门,必增斗面,必置机察,江湖乞丐之靡,必于势要挟书求为司门,为敖口,为催租官,况于吏卒,何可豫防!官租之赢既倍,吏卒之扰又烦,佃户逃而追业主,业主逃而追亲邻,地荒民散,能保四境之不萧然乎!
水心语
三江谓吴淞江、青龙江、扬子江。吴人习于水事者云。(补。)
附录
先生尝言于孝宗曰:「今天下非不知请和之非义,然而不敢自言于上者、,畏用兵之害也,以为一绝使罢赂,则必至于战,而吾未有以待之也。其敢自言于上者,非可用以当敌也,直媒以自进也。以臣计之,和亲之决不可为,审也,而战亦未易言。然虽绝使罢赂,而犹未至于遽战者,盖战在敌,使之不得战在我,所当施行者,有次第焉。」(补。)
陈同甫与吴益恭书曰:「四海相知,惟伯恭一人,其次莫如君举,自余惟天民、道甫、正则耳。伯恭规模宏阔,非复往时之比,钦夫元晦已朗在下风矣,未可以寻常论也。君举亦甚别,皆应刮目相待。正则俊明颖悟,视天下事有迎刃而解之意,但力量不及耳,此君更过六七年,诚难为敌,独未知于伯恭如何。徐居厚卓然自要立脚,亦与其它士人不同。」(补。)
水心学侣
文毅陈龙川先生亮(别为《龙川学案》。)
靖君刘先生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