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立下丰功伟绩的英雄人物,其人生归宿往往惨淡黯然。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几乎成为功臣们的宿命,永远挣不脱的梦魇。虽然孙膑为齐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威名传遍天下,但像历朝历代的功臣们一样,他在政治上并不得志。不过,这时候孙膑已经参透了人生,认为所谓功名利禄均是身外之物。孙、庞斗智的故事也在民间广为流传,孙膑成了智慧的化身。
魏国军队全军覆灭于马陵的消息于三天后传进大梁魏王宫。魏惠王听说太子申被擒、庞涓被杀、十万兵马没有几个生还,当下就光着脚从龙床上跳下,跑出寝宫见了侍卫就喊:“快传令,停止进攻齐国!快传令,集结的部队解散!快传令……”左右匆忙跑着去传达魏王的命令,可传令兵还未跑出宫门,魏惠王一口鲜血喷向天空,即刻不省人事。
魏惠王醒来后对国相惠施说:“齐国是寡人的仇敌;齐王是寡人的死敌。他擒我太子、杀我将军、灭我十万大军,我与齐王不共戴天!我定要报此深仇大恨。我打算派勇士前往齐国刺杀齐王,国相认为如何?”惠施说:“大王,您是大国的国君,却用老百姓使用的方法去报仇,实在是下策。”
魏惠王又说:“此仇怨我至死也不会忘记。魏国虽小,可我要调动全部兵力去讨伐齐国,国相该不会反对吧?”
惠施说:“大王,臣下反对。臣下以为不可以这么做。臣下听说,为王者要适合法度,称霸者要懂得计谋。现在大王告诉臣下的,离法度和计谋太远了。大王先同赵国结下仇怨,又去攻打了韩国,现在与齐国作战,没有打胜,国家没有守卫作战的后备,大王又要调全部兵力进攻齐国,这不是臣下主张的做法。”
魏惠王气愤地说:“按照你的意思,寡人的仇就不报了?”
惠施说:“大王息怒!臣下不是这个意思。臣下是说要运用智慧去战胜齐国。臣下想,大王如果想报复齐国,不如就更换君主的服装屈己为下人去朝拜齐国,楚王一定会发怒。大王再派人到齐、楚两国游说,促成它们争斗,那么楚国一定会进攻齐国。以强大的楚国去进攻疲敝的齐国,齐国就一定会被楚国击败。”
魏惠王采纳了惠施的建议。于是,魏惠王决定派使臣出使齐国,说魏王愿像朝拜天子一样拜会齐威王,向齐威王称臣并运送大量贡品。
使臣还未上路,魏惠王又派惠施出使楚国,替他拜会楚王。
齐军在马陵之战中的胜利捷报才传到齐都临淄,邹忌就惊恐不安,谎称有病从朝堂上告假回府,把公孙阅叫到身边:“先生,快替我想个办法,听说田忌又打了胜仗,这一回我的国相之位恐怕是真的难以保住了!”
公孙阅也听说孙膑和田忌杀了庞涓,擒了太子申,灭了魏军十万人,齐威王又想要摆国宴迎接两位有功之臣。他说:“国相这一次是非除田、孙二人不可了!”
公孙阅拿了二百金来到城中一家卜卦馆前,见四下无人便走了进去。算卦的老头见来人一双眼睛聪慧明亮,就问:“先生为何事卜吉凶?”
公孙阅把二百金放到桌上亮给算卦的老头,倒先把老头吓了一跳,老头忙问:“先生欲卜何事吉凶?何事的凶与吉值如此多的金子?”
公孙阅沉着脸色说:“如果卜得准、算得清,比这多得多的金银都等待着先生您啊!”
老头眨巴着小眼不知何事,催促道:“先生要给什么人卜前程吗?快请报上生辰八字。”
公孙阅见老头已十分急切地要开始算命了,就郑重而神秘地说:“我是田忌大将军派来的。我们屡战屡胜,赫赫战功盖世,声名威震天下。田忌元帅欲谋建立国家的大事,请先生算算是否吉祥?”
老头还没听完公孙阅的话,就吓得脸变了颜色。他把金推给公孙阅说:“此事非小民能算得出的,望先生收起钱快些离开。否则,小民将会受到牵连而小命难保!”
公孙阅不急于走,耐心开导老头说:“田忌将军有孙军师辅佐,大智大勇,又掌握齐国兵权,一旦谋大事成功,还可奖赏于你,你害怕什么?”
老头吓得浑身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再三催促公孙阅离开。
公孙阅收起金临出门又叮嘱老头道:“记住了,万一有人问你我是谁,万不可说我是田忌派来的!”趁卜卦人不备,他把二百金扔在了桌子底下。
公孙阅才离去,邹忌就派人包围了卜卦人的卦馆,并搜出二百金。卜卦人在铁证面前,只得招供田忌派人卜算起事吉凶一事。
邹忌手里拎着公孙阅扔下的二百金,身后绑着卜卦人,来到齐威王宫廷前。
齐威王正日夜盼着取得马陵胜战的将帅们班师回京,一连兴奋数日,扳动指头数算着几个大国、几个小国屈服于强齐。他踌躇满志、雄心勃勃,强立于七国的局势已定,他称霸中原的局势已定,他可以轻松过几年太平日子了。他曾独自算过:赵国为了报答派兵救邯郸一事至今感恩戴德、念念不敢相忘;韩国也将如赵国一样报答他救国大恩;魏国这一回是彻底垮了,魏惠王的霸主地位也将随着这一大仗的惨败而顷刻倒塌;南方楚国、北方燕国、西方秦国不会不听说马陵大战的情况,不会不为齐军灭魏军十万人、捕杀魏军将帅这一显赫胜利而胆怯心惊,周围几个小国就更不在话下,齐国将随着这一大仗的全胜而雄居于七国之首,他齐国国君也将雄居于七国君主之首。这也就是孙膑军师常说的“战胜而强立”吧!
齐威王正窃窃自喜的时候,邹忌求见。
邹忌说:“听说大王要摆盛大的宴会迎接田忌、孙膑胜利回师?”
齐威王说:“是啊!怎么,国相认为不合适吗?”
邹忌说:“大王可曾听说过燕人养虎的故事?”
威王说:“没有听过。国相说给寡人听听!”
邹忌说:“从前有个燕国人得到一只老虎。当时老虎尚年幼,燕国人待它无比周到,吃喝行住从不敢违背老虎的意愿。后来燕国人觉得这只虎很能干,就把家里的鸡、狗、羊、猪、马统统交给他看管。这只虎倒也真能干,把主人吩咐的事样样都干得很好。时间长了,主人就忘记了它毕竟是只老虎,它咬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终于,这只老虎长大了,身体立起来像山石一样坚硬,张开大嘴就露出了凶残的本性。有一天,老虎觉得自己应当做这个家里的主人了,就把所有它看管的牲畜全吃光后,又要吃主人。主人说,‘我是你的主人啊!’老虎说,‘咱俩换换位置,我就是你的主人!’于是……”
齐威王不等邹忌把故事讲完,已明白邹忌的用意,只是,他不知道这个要与他换“位置”的“老虎”是谁。他暴怒地吼道:“你别绕弯子了!快告寡人谁想谋本王王位?”
邹忌把二百金放到齐威王面前,又让人推上卜卦人。人证、物证俱全。齐威王坐在王位上盯住邹忌怔怔地愣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齐军从马陵战场上撤出,田忌与孙膑率三军浩浩荡荡往国内腹地开去。
未到莒地,孙膑说:“将军命军队稍作休整后再前进不迟。”
田忌说:“也好。”
部队在沂河边停下休息,士卒们洗脸,洗脚,有不怕凉的还脱光衣服跳进河里游起泳来,田忌与孙膑席地坐在草坡上。田忌说:“军师,此仗已大获全胜,且庞涓已经死了,您的仇也报了。可是,军师似乎并不高兴?”
孙膑说:“没有。”
田忌不信,说:“桂陵一仗,未灭魏军这么多人,且庞涓逃脱,军师精神高昂,凯旋心切。今天,我军灭魏军十万,又擒了魏国太子,可是,军师却忧心忡忡,不想回都城,难道军师有什么忧虑之事吗?”
孙膑没有回答田忌的问题,反问道:“将军能否回答我。什么事情不可以知道?什么事情不可以不知道?什么事情不可以忘记?什么事情不可以不忘记?”
田忌想了想说:“别人憎恨我,不可以不知道;我憎恨别人,别人不可以知道;别人对我有恩德,不可以忘记;我对别人有恩德,不可以不忘记。”
孙膑又问:“那么将军知道谁最憎恨你了?”
田忌叹口气说:“我无意与他相争,可是,他却生怕我夺取他的相位。上次桂陵一仗,咱们凯旋回朝,他就很不高兴,好几天称病不上朝。今天,咱们又打了胜仗,他不定又多么难过痛苦啊!”
孙膑感叹一声,说:“将军,我担心的正是此事!将军既然已经想到,就不可贸然进都而落入邹忌的罗网!”
田忌问:“军师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吗?”
孙膑说:“正是。桂陵一仗,我军没有取得如此辉煌的胜利,然而,邹忌已对您恨之入骨,这次,我军又胜利凯旋,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将军,你敢于干一番大事业吗?”
田忌说:“那又怎么办?”
孙膑说:“将军不要解除兵甲,就这样往国内开。让那些疲惫老弱的士兵守住任地(今山东省济宁市境内)要道。任地有一条一辆战车只能沿着辙迹才能通行的道路,如果两车并行而过就会撞在一起。如果让那些疲惫老弱的士兵守卫任地隘口,必定以一当十,以十当百,以百当千。然后背靠泰山,左涉济水(今山东境内黄河),右越高唐(今山东省禹城县西四十里),把军中武器粮饷运到高宛(今山东省博光县西南),派出轻便的战车、精锐的骑兵冲进雍门(齐都的西门,在今山东临淄县北)。只有这样,齐国才可以安定,威王才不会听从邹忌的谗言,而邹忌必定逃走。”
田忌叹道:“这样,恐怕大王就真的要相信邹忌的谗言了。”
孙膑说:“可是,如果不这样,我恐怕将军永远也回不到齐国。”
田忌心绪烦乱,他没有想到马陵一战的胜利给他和孙膑带来的不是荣誉和喜悦,却是沉重的愁绪。可是,仗不胜则国败,国败则割地割城给人家。仗全胜、大胜,他和孙膑却又面临着国相的迫害,这岂不让他国人耻笑吗?田忌不愿按照孙膑所说的去做,不愿背一个谋反的罪名,不想把事情走到绝路上去。他对孙膑说:“我想恐怕是咱们多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邹国相不会做那种亲痛仇快的事的,不会不顾国家利益,与我计较卑功微利!”
孙膑看出田忌是不想再生战事,心中焦急,可他无力指挥军队去实践他的计划。他叹道:“将军为国家着想,令人钦佩。可是,邹忌会轻易放过我们吗?我想,咱们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在齐国土地上停留了。”
孙膑话音才落,一匹快马气喘吁吁、汗流如洗从北面道路飞奔而来。片刻,田忌家一仆从从马上扑下,连滚带爬地来到田忌和孙膑面前。
仆从说:“将军,不好了!邹国相诬陷将军图谋造反,大王下令捕捉将军和军师,临淄城四门严守,齐城、高唐的军队正往临淄城开呐!”
孙膑说:“将军,果然不出你我所料,邹忌诬陷你我谋反夺权,我等不可犹豫不决。将军,请速发兵进军任地,占领险要隘口……”
田忌打断孙膑的话:“军师,请原谅我的无能,我不是起事造反的人,我恐怕真的永远不能再回齐国了,永远不能再当将军了。”
田忌命令莒地军队回莒地驻防,命令都城官兵整军回都城,并叮嘱部下一路上战旗要飘扬,队伍要整齐,遇有阻拦军队,就说田、孙二人已逃,切不可交战、不可自耗,直奔临淄后报告大王:田、孙二人本无意谋反争王,请大王安心治国。田忌把所有命令都下达完后,又看了一眼他的浩浩荡荡的队伍,把帅印和孙膑的军师印交给部下,坐上他的战车与孙膑朝南方的大路而去。
齐军将士沉痛伫立了片刻,当真的看到将军和军师向南“逃去”时,齐军将士如山一般倒塌地跪倒下一片、又一片。齐军男儿泪涌如泉,汇成河流。他们呼唤着、挽留着他们的统帅。
仿佛和魏军决战的场景还在眼前,仿佛和魏军拼杀的声音还在耳畔,仿佛魏军十万人马还在作最后的挣扎,仿佛田忌、孙膑二人还在指挥着千军万马。可是,现在,他们却已经踏上了逃亡的旅途。
公元前335年,魏惠王采用国相惠施之计又朝齐威王,齐威王开始不会他,他便等候在齐国鄄地(今山东省鄄城县),把自己如奴仆一般囚禁在草屋中,净身斋戒,并让国相惠施多次游说齐威王之子田婴,贿赂田婴,终于说服齐威王再次接受魏惠王的臣服朝拜。
公元前334年,魏惠王再一次身穿丧国之服在徐州朝见齐威王。
魏惠王的臣服和齐威王的威风终于激怒了楚威王,是年,魏助楚伐齐的徐州之役终于拉开帷幕。
徐州之战,魏惠王明里支持齐威王与楚作战,暗里却与楚军联合,齐威王的军队被打得大败。
当年冬天,魏惠王死在魏王宫。
公元前333年,齐威王去世,其子田辟强即位为齐宣王。宣王得知田忌、孙膑被邹忌诬陷的真相后,立即召田忌、孙膑回齐复位。
逃亡楚国八年的孙膑和田忌终于得到昭雪平反,从而能够从容坦然地回到齐国,回到故乡,回到曾几度使他们辉煌的国土上。
八年在楚国寄人篱下的生活,田忌大将军已两鬓染霜。当接到齐宣王派人送来的诏令时,他激动得哭了,他哆嗦着双手紧紧握住孙膑的双手说:“先生,终于能够回国了!终于能够死在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