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本是国家到了统一以后应有的现象,在当时本无绝灭百家之意,但政府不用此类人耳。诸子学之衰,书籍大不流通,也是原因之一,《汉书·宣元六王》东平王传云:
后年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以问大将军王凤,对曰:“……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院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
可见诸子之学在当时流传不广,不过这还不能算诸子学不发达的主要原因,窃意其主要原因,还在当时一般综合各家学术的人,把各家的精华都采取了,以完成了大一统之学术,以后中国的社会又无巨大变动,不能引发新的问题,旧的问题又大体不能超过前人,所以以后中国的学术在另一方面发展去了。现在有许多人不明其妙,把一切罪过加之于董仲舒,实在是冤枉。以前有些卫道的先生排斥诸子为异端,而称董仲舒为醇儒,亦是同样的冤枉。我现在且把董仲舒取各家的证据列在下面。取道家的学说者,如《离合根篇》云:
天高其位而下其施,藏其形而见其光。高其位,所以为尊也;下其施,所以为仁也;藏其形,所以为神;见其光,所以为明。故位尊而施仁,藏神而见光者,天之行也。故为人主者,法天之行,是故内深藏,所以为神;外博观,所以为明也;任群贤,所以为受成,乃不自劳于事,所以为尊言,泛爱群生,不以喜怒赏罚,所以为仁也。故为人主者,以无为为道,以不私为宝,立无为之位而乘备具之官,足不自动而相者导进,口不自言而傧者赞词,心不自虑而群臣效当,故莫见其为之,而功成矣!此人主所以法天之行也。为人臣者,法地之道,暴其形,出其情,以示人,高下险易,坚扩刚柔,肥轹美恶,累可就财也,故其形宜不宜,可得而财也。为人臣者,比地贵信,而悉见其情于主,主亦得而财之。
《立元神篇》云:
君人者,国之元,发言动作,万物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端也,失之毫厘,驷不及追。故为人君者,谨本详始,敬小慎微,志如死灰,形如委衣,安养精神,寂寞无为,休形无见影,掩声无出响,虚心下士,观来察往,谋于众贤,考求众人,得其心,遍见其情,察其好恶,以参忠佞,考其往行,验之于今,计其蓄积,受于先贤,择其雠怨,视其所争,差其党族,所依为臬,据位治人,用何为名,累日积久,何功不成,可内参外,可以小占大,必知其实,是谓开闺。君人者国之本也,夫为国,其化莫大于崇本,崇本则君化若神,不崇本则君无以兼人,无以兼人,虽峻刑重诛而民不从,是谓驱国而弃之者也,患孰甚焉!何谓本?曰: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者也。
二篇所言,皆君人南面之术,老子开其宗,而韩非引其绪,道家言君人之术,人君无为,而人臣有为,人君无为而使人臣各效其能,人臣有为以听人君裁成。孔子虽有“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之言,但儒家并不在此而发挥,儒家还是讲的是人君以身率下,如董仲舒所说的“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所以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讥诮儒家是主劳臣逸。董生所说的“内深藏,所以为神”的道理,是儒家所不言的,儒家讲的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子率以正,孰敢不正”,至于“休形无见影,掩声无出响”的道理,是儒家所不讲的。而董仲舒兼而有之,如言“天高其位而下其施”,“高其位,所以为尊”是道家的术,“下其施,所以为仁”是儒家的道理;又如“藏其形而见其光”,“藏其形,所以为神”是道家的术,“见其光,所以为明”是儒家的道理。董仲舒是要把道家的君人南面之术采入儒家的学说里面,以道家的术驭臣下,以儒家的修己之道自修,以道家的术用人,以儒家的学说行政。
取于墨家的学说者,如《为人者天篇》云:
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
天道观念,在春秋以前最为隆重,在春秋时代已颇有人本主义的色彩,《左》《国》里面常常有贤士大夫重人事的理论,自孔、老以来,都是以人为重,鲜言天道,除墨子以外,没有一家是以天志为理论根据者,虽然有许多地方还是在说有志的天,此乃余习未净。如董仲舒累言受命、言灾异,这完全是受墨家的影响,《诗经》说:“文王受命。”《孟子》说:“尧荐舜于天。”《诗经》又说:“正月繁霜。”虽可以说言受命言灾异,但此种思想在春秋以后已不为人所重,惟墨子言之,此种思想在董仲舒学说中占重要位置,而儒家之取墨家,自孟子已然,假如我们要寻此类思想之渊源,唯有求之于《墨子》书中了。即如墨家的兼爱、交利、以天为根据,董仲舒亦如此。《诸侯篇》云:
古之圣人见天意之厚于人也,故南面而君天下,必以兼利之。
《天容篇》又云:
其不阿党偏私而美泛爱兼利也,欲合诸天之所以成物者少霜而多露也。
董仲舒于身之养重于义,及对胶西王言正其谊不谋其利,若重义而轻利,然实则非也。墨家注重效果,不仅是有兼爱之意,并且还要有兼利之实,此就为政说也。儒家重义轻利,乃为个人立身说,并不冲突,后人不明其理,开口便说正其谊不谋其利,避言之臣之名,于是为国谋利亦视为不可,不知不能为国谋利,所谓正其谊者安在乎?董生之意岂是如此。又《诸侯篇》言政府之组织,纯取《墨子·尚同篇》,不过将选举天子一类话去了,此乃汉代所不容许之事实,然而汉代今文家自有禅让之说,或董生不主张选举之说亦未可知。《诸侯篇》云:
生育养长,成而更生,终而复始其事,所以利活民者无已,天虽不言,其欲赡足之意可见也。古之圣人见天意之厚于人也,故南面而君天下,必以兼利之,为其远者,目不能见其隐者,耳不能闻,于是千里之外,割地分民,而建国立君,使为天子视所不见,听所不司。
此皆可证董仲舒之取于墨家也。
取于法家学说者,如《保位权篇》云:
民无所好,君无以权也;民无所恶,君无以畏也,无以权,无以畏,则君无以禁制也,无以禁制,则比肩齐势,而无以为贵矣。故圣人之治国也,因天地之性情,孔窍之所利,以立尊卑之制,以等贵贱之差,设官府爵禄,利五位,盛五色,调五声,以诱其耳目;自令清浊昭然殊体,荣辱踔然相骏,以感动其心;务致民令有所好,有所好然后可得而劝也,故设赏以劝之;有所好必有所恶,有所恶然后可得而畏也,故设罚以畏之;既有所劝,又有所畏,然后可得而制;制之者,制其所好,是以劝赏而不得多也;制其所恶,是以畏罚而不可过也;所好多则作福,所恶多则作威,作威则君无权,天下相怨,作福则君无德,天下相贼,故圣人之利民,使之有欲,不得过节;使之敦朴,不得无欲,无欲有欲,各得以足,而君道得矣。
法家之异于各家者,不在其信赏必罚,而在其欲以赏罚二柄鞭策天下,否则不能专恃赏罚以为治,赏罚者国家之大用也,而专恃赏罚为法家之独有精神,故于陵仲子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之徒,在所必诛,法家言太公诛狂谲华士,以此之故也。若道家所理想之超人,必为法家所不容,所以董生这种理论,是受法家的影响,特其言赏不得多、罚不得过,异于法家耳。
至于董仲舒之受阴阳家之影响,那更是人所共知的,本不必再说,不过有一些人以董仲舒为方士化的儒生,似又太过。我觉得董仲舒的学说,阴阳家的色彩自然是很重,假如我们要推寻其原因,则其短处亦正是他的长处。自孔子以来即注重人事而罕言天道,所以说性与天道子贡不可得而闻,诸子都是这种态度,古代那种天道观念,专为阴阳家所承继,可以说诸子之学大部分都是有人生问题而缺少宇宙论。战国末年的作品,如像《礼记》中的一部分及《易经》的《大传》,逐渐有宇宙人生打成一片的企图,《吕氏春秋》与《淮南子》更在这方面努力,董仲舒算是在这方面最有成绩的一个学者,在他的哲学系统里面总算是把人生与宇宙联合起来了。这也是那个时代的要求。我们在秦末汉初之际,常常见得有天人相与一类话,这明明是当时的人想要了解宇宙人生的关系,凡是每一个时代的大学者,必定是对于他那个时代之下的新问题努力解释,亦唯其是能够解决当时的问题,然后配做那个时代的学者,如其是把当时的问题避开不谈,根本无新问题,何以能产生新的学说。所以我觉得董仲舒这种努力,成功与否,是另一问题,我们对于他的这种办法,不仅是不应该加以轻蔑的态度,更应当奉为创造学术的正当途径。关于董仲舒这方面的学术,应当有专题来研究他,我现在不必零碎的说。这本是很明显的事实,只要翻开董仲舒的作品,就可以立刻看见他讲天地阴阳五行四时的话,但是读他的书的人,万勿误会他在讲天地阴阳五行四时的本身,他乃是在说明天人的关系,我见得有些做哲学史的人,竟把他分裂来看,我想这样看法,不仅是使董仲舒的学术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也失了他这样努力的原意。
从上面几段看来,我们可以明白董仲舒学说的大概了。他不是一个抱残守缺的学者,他是在努力建设他的学术系统,他不是一个保守的儒家,而是以儒家的立场来接收各家的学术,以融铸成功新的儒家。他之请罢黜百家,并不是要排斥异家,以定于一尊,乃是要求有一个合于大一统时代的学说出来以指导这个时代。六艺是古史的大结合,非儒家所专有,武帝即无利禄来奖励他,他也会流行于民间,武帝不过是给他一度明白的承认。诸子之学有许多部分必不能在政治统一的局面下流行,即不罢黜他,他也会自行熄灭,武帝不过是给他一种明白的抑制罢了。并且思想总是一分一合的,自战国末年以来,也就有合流的趋势,既有了这种趋势,我们要勉强使他分是不可能的,反而是,既有了合流的趋势,经过许多人的努力之后,必定有一个人出来完成这种事业,这不是一个人的成功,而是许多人的一种愿望达到的表现。从政治方面来说,秦始皇的统一虽是告成了,因他下面有许多分裂的因素未去,所以不久又起了分裂,汉初的统一也是表面,诸侯王各自为政,俨然还是天子与诸侯分地而治的样子,所以真正统一的完成者是汉武帝,而秦始皇只是开端。有了秦始皇的政治统一,学术上就有《吕氏春秋》的包罗众家,《吕氏春秋》尚未做到融为一体,只是把许多彼此冲突的东西去了,当然不能算成功,《吕氏春秋》在学术上的成就,与秦始皇的统一恰恰相当。有了汉武帝的统一,自然应该有董仲舒的新儒学出来与他相呼应,才配合得起来,我们看董仲舒本人并不得意,他在思想界的影响竟如此其大,此中容有必然之因素,非偶然作得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