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伊的脸色很差。
怒气像是喷薄欲出的火山,在他的眸中若隐若现。他打开门,看情形是想要怒喝,但看见门外的献儿,也是一愣。
目光在凌冬与献儿之间转来转去,见二人都是小脸冻得煞白的模样,他的口气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些,“先进来吧。”
寝殿内并没有伺候的人,可想而知,缳儿此时还在里面呼呼大睡。凌冬有些心虚地瞟了瞟风伊的枕头,并没有移动过的迹象,难道说,枕下的那封信,他还没有发现?
“先去把衣服换了。”三人在殿内对立了片刻,仍是风伊先开的口。
三下五除二脱下了身上的夜行衣,又为献儿脱下外袍衣裤,为他暖和冰冷的手脚。凌冬不去看风伊,只是低头问怀里的献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跟母妃吵架。”风献低着头,闷闷地说:“姐姐,你说过献儿可以来找你的,现在不会把献儿赶出去吧?”
“当然不会。”凌冬强自撑开一抹微笑,心中却是灼然。有风伊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哪里还敢明目张胆地去偷他的令牌?
侧窗被人翻开,一个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的高大人影轻巧地翻了进来。看见屋内端坐的凌冬,他眼神一亮,拉下遮脸的面罩,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
“连城?”凌冬惊讶地低呼,脑海中有一抹灵光闪现。
刚才的那个黑衣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凌冬总觉得有些眼熟。现在再看穿着夜行衣,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的连城,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其中有联系。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连城应该是风伊派出去追踪自己的吧?也只有他,才有可能从那个矮小黑衣人的手中逃出来,他的功夫,在凌冬所知晓的人群中排第二,排第一的,当然就是那个黑衣人了。
猜到了凌冬的想法,连城向她微微颔首示意。这样一来,先前的担忧在凌冬心中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被信任的愤怒感。
愤怒归愤怒,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无法责怪风伊会派连城跟着她,这正如风伊,即使是知道她想要离开,也只是想方设法阻挠,而怯于明言。
“你先下去吧。”风伊向连城摆了摆手,声音中有着压抑不住的失落。
看了眼凌冬,连城想要说些什么,但碍于风伊在,最终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原路离开了。
室内的气氛再一次安静下来,凌冬背对着风伊,抱着献儿,执拗地不肯回头,而风伊,也像木桩一样直立着,只是脸色像是多云的天气,变幻不定。
献儿毕竟是孩子,对沉闷压抑的气氛尤其敏感,暖和过手脚之后,他从凌冬的怀里拱出来,两只白嫩嫩的小手环住了她的脖颈。
见他这么亲密地抱着凌冬,风伊本就不善的脸色更黑了几分。
偏偏那献儿还是不怕死的主儿,见自己的皇兄好像黑面阎罗般站在那儿瞪着自己,他不但更紧了紧抱住凌冬的手臂,还向风伊吐出粉嫩嫩的小舌做了个鬼脸。
这一来,风伊沉积已久的怒气,终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你给我下来!”两步跨到凌冬身后,他一伸手,将献儿像是小鸡仔一般提着后领拎了起来,“她是你皇嫂,不是你姐姐,更不是你母妃!”
“姐姐救命!”鬼手当头的那一刹那,献儿当机立断地尖叫起来。
虽是一直背对着风伊,但凌冬的神经,也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怀里一空,她立刻站了起来,一把揽过半空中的献儿,对风伊怒目而视,“有什么事你就冲着我来好了,干嘛欺负小孩?”
“哪里是我欺负他?”风伊有苦难言,凌冬她是没看见刚才献儿对他的挑衅。再次怒视着那个小人儿,发现他的一只手,好巧不巧地放在了曾经只属于他的专属领地上,风伊的黑眸又黯沉了几分,“楚!风!献!”
“皇兄好凶。”献儿低着头,将脸更向那两座山峰之间拱了拱,只是从风伊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他嘴角边的那一抹弯弯的笑弧。
“楚!风!伊!”凌冬依着原样,一字一句地吼回去,“我知道你对我有积怒,但是也没必要发在一个小孩子身上!”
就这样,两个几乎从来没红过脸,从来没正正式式吵过架的人,脸红脖子粗地杠上了。
而造成这莫名其妙一幕的罪魁祸首,此时正躲在凌冬怀中,双肩一耸一耸,笑得好不奸诈。
里间,大战一触即发,外间,也平地里起了无端的风浪。
仍旧是风雪交织的夜晚,奕霖宫的正门,被拍的震天响。守门的宦官打着哈欠去开了门,发现门外的是顺贤皇后的凤辇,登时吓得三魂掉了两魄,晚饭时所喝的那三两酒全部变成冷汗潺潺而出。
“恭迎皇后娘……”一句话没喊完,他便被顺贤皇后身边的侍卫捂住了嘴。一大群侍卫从他身边踢踢踏踏地跑过,脚下飞溅的雪粒迷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
值夜的几个宫女宦官全部被拿下,其余被惊醒的下人也只敢掌了灯,从窗角处偷偷地向外张望。
一行上百人的队伍冲进了奕霖宫的内殿,团团将整座内殿寝宫围住。
早在内殿宫门被踢开的那一刹那,风伊和凌冬便已经觉察到了不对。
“砰。”
寝宫的雕花木门被粗鲁地撞开,一股冷风夹着霜花雪粒冲了进来。
比寒夜的温度更低的,是顺贤皇后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与寝殿中的凌冬打了个照面,看见她怀里抱着的风献,顺贤原本将要脱口而出的指令,硬生生憋在了喉咙中。
“献儿,你怎么在这儿?”呆立了片刻,她才问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回禀母后。”献儿年纪虽小,但礼数却是一丝不苟。从凌冬怀里钻出来,他规规矩矩向顺贤皇后行了个宫礼,“献儿昨夜与母妃吵架,一气之下便跑来如烟姐姐这里,可是皇兄不喜欢我来,刚才还跟献儿大发脾气呢……”
说着,他做出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斜着小脸,偷偷地瞅了风伊一眼。
好个恶人先告状的小子!风伊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暴起。
“哦?献儿什么时候来奕霖宫的?”顺贤的表情显然是有些意外,伸手示意身后的五嬷嬷按捺下焦躁情绪,她在寝殿内环顾了一圈,一切都很正常,凌冬只穿了里衣,而风献的外袍也被搭在暖笼上烘烤,看不出有一丝水渍。
“回禀母后,献儿是昨天半夜跟母妃吵架,大约二更的时候,来到如烟姐姐的奕霖宫中的。”献儿回答的一丝不苟,只是言语间,明显将风伊完全摒除在外。
“是真的?”顺贤眉头微蹙,眼神望向一旁的风伊。
眼见那门外的上百侍卫,风伊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出些端倪。微一欠身,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回禀母后,是真的。孩儿刚才还因为如烟有身孕,而献儿缠着她不放,差点儿吵起来。”
一切看起来都毫无破绽,包括风伊与风献串通起的口供,凝眸望着一脸平静的凌冬,顺贤皇后即使有千般的疑惑,也无法直接开口询问。
“缳儿呢?”端详了良久,终于还是让她发现了一丝不对。她派在凌冬身边的卧底,特地嘱咐她寸步不离的缳儿,此时却不见踪影。
一提起缳儿,凌冬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缳儿此时正在她身后寝殿的里间呼呼大睡。可是,不论是叫不出她,还是被顺贤皇后领人冲进去发现她被迷倒,那事态都会大大的不妙。
“缳儿呢?!”抓住了众人的这一丝迟疑,顺贤皇后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怎么办?凌冬依然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心中却波涛汹涌,骇浪难平。
那个被困在千人冢中的秘密,虽然她还没有完全体悟,但是毫无疑问,顺贤皇后此时,只要抓住一点点证据,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这可是上百的皇庭侍卫啊!而且,在外面的黑暗中,说不定还潜藏着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人,就算是有连城,就算是再加上风伊,她这一方的胜率,也无限……接近于零。
怎么办……
就在凌冬心跳超过每秒百下的时候,寝殿里间的木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缳儿带着一头一脸的水渍,颇有些狼狈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娘娘恕罪。”她的脸上带着诚惶诚恐的表情,走到顺贤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方才在里间清洗,才听到娘娘的声音,便赶了出来……”
她的出现并没有缓解顺贤的疑惑,反而让她的眉头蹙的更深,“半夜三更的,你一人躲在里面洗什么洗?”
“回禀娘娘,方才殿下与皇子妃娘娘吵架,奴婢去劝架,殿下不小心将奴婢准备的夜宵挥到了奴婢身上,是皇子妃娘娘叫奴婢进去清洗。”缳儿回答得一丝不苟,没有丝毫漏洞,若不是明知道事情的始末不是这样,就连凌冬都几乎要信以为真。
“真的是这样?”眼神在几个人的身上溜来溜去,顺贤再次重复问了一句,加重了声音中的威压。
“哪敢欺瞒皇后娘娘。”
“哪敢欺瞒母后。”
几个人的回答如出一辙,干脆利落。
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顺贤皇后就算是有心想要翻起什么风浪,也没了理由。捂着嘴角,她咳嗽了两声,随口编了个理由,将这一出闹剧敷衍过去,“是这样的。今日有一只小狗,跑到了本宫的书房去,翻乱了本宫的字画,还叼走了本宫最珍爱的一只贡品鼻烟壶,所以本宫才循着那小狗的足迹找到了这儿,既然你们这么多人在这儿,还未安寝,那小狗想必是跑到了别处,本宫再到别处找找就是了。”
“恭送皇后娘娘。”
一屋子的人噼里啪啦地跪倒行礼,从头到尾,就数这一句喊得最为响亮。
顺贤皇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凌冬一眼,目光接着下移,“献儿,与母妃吵架不过是平常事,到了天亮,就赶紧回去吧,免得让她着急。以后切记,深更半夜别在外面乱跑,这虽是皇宫,也免不了出什么意外!”
“是。”风献低眉敛目,颇有一番正经小大人的模样。
顺贤一走,几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了下来。
真是没想到,到头来,这些心思不一的人,居然会做出如此默契的口供。看看撇着嘴站在那儿的风伊,再看看一脸是水,还在打哈欠的缳儿,再看看嘟着小嘴愁眉苦脸的献儿,还有立在里间,从门缝里望着她的连城,凌冬只觉得今夜的这次出逃,恍若一场梦境,如此幸运,却又如此地不真实。
顺贤皇后一定是掌握了证据,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追到了奕霖宫,若是没有这些人为自己圆谎,只怕今夜里,自己就难逃厄运。
说不感激是不可能的,但有人是自愿,有人是被迫,这句话却万万也说不出口,沉寂了半晌,凌冬率先站起来,打破了缄默,“再不睡,天都要亮了。缳儿,你去洗洗休息吧。”
“是。”缳儿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恭顺地行了礼退下。
向连城点了点头,凌冬投给献儿一个微笑,“好了,我们也去睡吧。”
“好哦好哦,我要和姐姐睡一起。”献儿立刻欢呼雀跃起来。
“那我呢?”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暴风雨,风伊的脸色好了一些,但是一听到献儿的欢呼,他的脸色在瞬间可以媲美包公,“不行!你不能跟他一块儿睡。你现在有身孕了,他蹬到你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睡觉很乖的,而且会很小心,保护姐姐肚子里的小妹妹!”献儿举起小小的拳头发誓。
“都说了是皇嫂,不是姐姐!”风伊怒吼起来,“而且,那不是你妹妹,是侄儿或者侄女……”
“算了,我们去睡吧,不要理他。”本打算给风伊一个笑脸,但他的恶形恶状,却让凌冬对这个想法兴趣缺缺。一手揽过献儿,她一手关上了里间的房门,将风伊眼神的控诉拒之门外。
“看皇兄的样子,好像是想杀了献儿。”献儿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他敢!”被他童真的模样逗乐,凌冬挥开了满心的阴郁,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那小小的身体拱在怀里,暖暖的,触手的皮肤,有着幼儿特有的柔滑。天边已经出现了些微亮色,但凌冬还是睡不着,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献儿。
或许以后,哄着自己孩子睡觉时,也是这样温暖而充实的感觉吧。
“姐姐你想什么呢?怎么一个人傻笑?”
美好的畅想被不速之声所打破,而那个罪魁祸首,此时正缩在凌冬怀里,抬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凌冬。
“胡说什么呢?那怎么是傻笑!”凌冬佯怒着板起脸来。
“本来就是嘛……”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献儿的下一句话,就变成了不对味的讨好:“不过姐姐就算是傻笑也很好看。”
这叫什么话?凌冬哭笑不得。
“姐姐,你难道不奇怪吗?我为什么会在半夜三更跟母妃吵架,又怎么会跑到你的宫里来?”到底是孩子,见凌冬不问,献儿先一步沉不住气了。
“不好奇啊。”凌冬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思,故意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这一下,献儿原本打算卖一卖关子的希望被彻底打破。不满地撅起嘴,他斜了凌冬一眼,“还以为姐姐很有意思的,没想到跟如烟皇嫂一样,根本就是很无趣嘛!”
“是吗?”凌冬憋着笑,“那你是什么时候发下我不是如烟皇嫂的呢?”
“早就发现了,第一次看见姐姐,我就知道了。”说起这一点,献儿明显很自豪,“你跟如烟皇嫂,是不一样的人,她好呆板,跟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本来还以为你会不一样一点……”
“呵呵……”凌冬终于忍俊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好啊,原来你在拿本殿下取乐!”献儿这才发现了凌冬的“不良企图”,颇有些恼羞成怒的迹象,但愤怒了半晌,他还是先一步蔫了下来,“算了。姐姐肚子里有小妹妹。母妃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跟女子计较,更何况还是两个女子。”
“哈哈……”这一回,凌冬可是彻彻底底地被逗乐了。
“别笑了!”见她笑得开心,献儿更不自在了,“姐姐,献儿来找你,是有要事要跟你和皇兄说的。只是……只是献儿在犹豫,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所以一直在宫门外徘徊。”
“到底是什么事?”见他正经起来,凌冬也不好再笑他。
献儿并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两条秀气的眉毛,蹙成了两个小疙瘩。
“我可以相信你吗?”半晌,他才幽幽问出了这么一句。
“可以的。”凌冬也考虑半晌,才郑重地回答。
事实上,她完全可以推拒他未出口的请求,只是看到那稚嫩的额头间所担负起的那些沉重,她便不由自主地心软。
她向来是个守信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便帮他一把,即使是无能为力,她也可以做到守口如瓶,因为若是不出什么意外,过一段日子,她便不会在这皇宫中出现了。
“那好!”献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下什么重大的决定,一张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那,我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