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笑了。并且一直笑开去,声音不大,但却一直努力使笑的声音从我的身体里涌出来。陈七看着我,看了半天,但却什么也没有说。接下来,仍低着头,继续摆弄那个打火机。
“陈七”。我叫他。
“嗯?”陈七并没有抬头看我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笑呢?”
“呵呵。”
“你又笑什么呢你?”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意思。”过了一会儿他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摇头笑着说:“有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傻了吧唧的。”
“不不!你不傻,你可一点也不傻,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有点呆。”
“急了?呵呵。”
我斜睨着陈七,故作生气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陈七先是端了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大口,然后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我,之后他示意身后的服务生过来。在服务生低下身来听他耳语的时候,我把脸扭向了窗外。
不一会儿,那个服务生头戴一个俏皮的流氓兔头套,出现在玻璃窗外我的视线里,冲着我举起的牌子上写着一行小字:祝艾姑娘身体健康,天天快乐!搞什么怪嘛!我嘟嚷了一句,回头看了一眼陈七。陈七那个时候微闭了眼睛,正佯装睡去。
等我再调过头来的时候,窗外已经焰火漫天了。几个服务牛正在临街的空地上放焰火。绚烂之极的焰火,在天空中一簇簇地绽放,四周的建筑物也在明明灭灭的光亮中,忽明忽暗。路人都停在街边驻足观望这春天的晚上突然降临的喜悦。那一瞬间,我也有些激动,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到窗前,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窗外的焰火一次一次地把我的脸,照亮。
我感觉,对女人,陈七应该是那种驾轻就熟的男人。他一声不响地走过来抱住我,时间和火候,都掌握得恰到好处,要是没有几年像样的功力,是做不到他这般雍容的。
我们就一直那样相拥着站在窗前,随着身后的音乐,慢慢地晃动身体。等一切都适应了之后,突然地,我感到一种厌倦。说不上是眼前的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了这种厌倦,可能是此刻身边的这一切过于美好了吧。或者说,那类似美好的抒情气氛,总让人感觉一不真实。
是深夜了,好像。陈七把车子停在我楼下,熄了灯,我和他都没有去开车门。过了很久,我说,谢谢你吧,谢谢你的焰火,今天我真的很开心。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要走了,再见吧。陈七没有看我,他随手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大口,把脸望向车窗外的黑暗。咝咝咝咝,是那烟慢慢燃烧的声音。
我说,再见。同时朝黑暗中坐在我左侧的陈七伸出手去。我的手在我和陈七之间的空气中,停了足有五秒钟。后来,那只手突然被陈七一把拽了过去,紧跟着他的另一只手也上来,一起搂住了我的身体。
我没挣扎,我任由他激烈地抱紧我。过了好一会儿,我说,再见,陈七。这次是我自己打开了车门,走了出去。
通常,每次聚会之后,朋友们送我回家,关上防盗门,过了二楼的转角之后,他们在楼下的车里,按两声喇叭算作告别,就一溜烟儿地跑了。但这次不同,一直到了我六楼的门外,我也没听到陈七启动车子的声响。就是个普桑啊,性能不会这么的好吧,悄无声息地就能把车子开走?
我在我的门边稍微等了一小会儿,在我掏出钥匙并把它插进锁孔的时候,我希望能听到陈七的车启动的声音,这样的话,今晚的愉快就是相当完整的了,进屋之后,我就可以像往常那样,洗个热水澡,泡杯茶,开始阅读,然后睡觉。但我把钥匙插进去之后,反复转动了数下,那门也没有半点要开的意思,当然陈七的车声也没有如期地响起来。呵呵,我一边低头开锁一边笑了一下自己。
是我插错了锁孔。调换了之后,门就顺利地打开了。没开灯,没脱衣服,我径直走到阳台上,打开窗子。陈七的车子果然还停在楼下。我就打了陈七的电话,我说,陈七,我到了。好了,再见。陈七在电话里先后“嗯”了三次,等我说过再见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了,电话却没撂。我就叫“陈七”。陈七就接着又“嗯”了一次。所不同的是,这次嗯的声调是上扬的,也就表示,我先前说的那几句他几乎没在听,直到我叫“陈七”的时候,他才忽然醒悟似的问我:“嗯?”
于是我又说了一次,陈七,我到家了,很晚了,你回去吧,慢慢开车,注意安全。陈七说,好吧。说过了“好吧”之后,他并没有就那么撂了电话。我也不好说我当时是个什么想法,我说,你没什么吧?没有……没有。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坐一会儿,陈七说。
这样的话,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从阳台上退回来,一个人摸黑坐到客厅的沙发里。桌子上是一杯昨天的剩茶,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把那杯剩茶喝下去。从我坐着的这个角度平视出去,窗外是深紫色的夜空。
洗过澡之后,临上床前,我又趴在阳台上往下望,陈七的车还停在楼下。夜深了,四周漆黑一片,夜风像一只黑猫,在无人的街上闲逛。陈七车内挡风玻璃旁有一个夜光的小饰物,此刻那小饰物正独自闪烁着绿色的荧光。晶莹剔透。这么形容它一点也不过分。
随手拿了一本杂志。“布道后的幻象。人一生谈吐的热量,甚至连一壶水,也烧不开的。”为什么陈七还不走呢?有什么心事吗?就是真有什么心事也犯不上在一个旁人家楼下这么呆着啊!
翻过了第三页,我才发现,其实前两页我也不知道都写了些什么。重新翻过来,一下子又翻过了,这一页是严力的诗,还配了个正在打架子鼓的骷髅的图片。“你端走了炉台的上方,我的锅还独自沸腾着……”接着我又重新翻到了刚才的那页:“布道后的幻象。人一声谈吐的热量,甚至连一壶水,也烧不开的。”
是不是给陈七再打个电话,约他上来喝杯茶?可这么晚了,也许不合适吧。况且陈七说过了,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他到底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呢还是想一个人静
静地在我的楼下呆上一会儿呢?
“不会吧?”我问自己。然后就笑了自己一下。低头再看,杂忐已翻过了好几页,可大脑仍是毫无印象。得嘞,重新再来吧:布道后的幻象。人一生谈吐的热暈,甚至连一壶水,也烧不开的……
陈七完全可以开着车子去河边静静地坐-会儿的嘛,也完全可以一个人去桑拿,或者喝喝啤酒什么的。可他为什么偏要在我的楼下这么折磨人地干耗着呢!我替陈七想过了,没什么理由这么做,即使有,我觉得那也很幼稚。
手上的杂志仍然是那一贞:布道后的幻象。人一生谈吐的热量,甚至连一壶水,也烧不幵的。真磨叽!烧不开就不烧好了,干吗非要烧那壶水呢?要一壶烧得滚开的水干吗使啊!茶也不适合滚开的水沏,脚也不能用滚开的水洗,泼人要用那壶滚开的水毁了容那可是犯法的!
我坐在马桶上时,看了一眼墙上的表:1点20分。现在是1点20分了。陈七还在楼下,静静地,一个人坐着。我也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所不同的是,陈七在他自己的普桑上,我则坐在我自己的马桶上。只穿了一件短短的睡袍,胳膊和腿都暴露在外面,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夜深了的春天,到底还是凉得紧啊。
我朝身后的大镜子望了一眼,那个人面无表情地从马桶上站广起来,“哗”的一声冲掉了刚刚的郁闷,然后抱着双肩又向阳台上走去。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就响了,是一个短信,只有两个字:睡吧。经过客厅时,我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我又重新扑到阳台上去,看着陈七的小车尾灯渐渐消失在前方那一片黑暗里。
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顿时,一片冰冷。
才5月初,天气就热得不得了,而我又正感冒着,躺在床上,不爱动弹。江美丽说是来照顾我的,可从早上到现在,我除了喝过她热给我的一杯牛奶之外,就什么都没再吃到过,而她自己先是一边看碟吃薯片,一边跟我叨叨他们单位的那点破事儿。后来又踮着脚趴在阳台上说是要到楼下的超市去买冰淇淋来吃。我瞪了她一眼,嘟嚷了一句:你不是说要煮绿豆稀饭给我吃的吗?你的稀饭呢?
江美丽眯着一双小眼睛凑到我眼前,好像威胁我似的说:“你是伤风感胃啊,我的妹妹,最不适合吃的就是绿豆稀饭了!绿豆性凉,会加剧你的风寒的!”她那种鬼笑啊,真是折磨人。
我很饿。同时又感到背后一阵阵地发紧发凉。我找了一件薄毛衫披在背后同时冲正在卫生间里的江美丽喊:“你都洗几次了你!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今天的第四个澡了吧你!说是来照顾我的,我看你纯粹是跑我这儿撒欢儿来了你!”
江美丽尖叫着从卫牛间荦冲出来,头上的水滴在半敞的白衬衫上,湿了一大片。“你看看你自己,跟个姑奶奶似的!一会儿照顾不到就开闹!”她一边摆弄湿头发,一边嗔怪着用手戳了我脑门儿一下,我刚想发作,她马上又说:“好了好了,别闹了,呆会儿我领你出去吃东西。”她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立刻引来了我的尖叫,她只好又弹起来,一边笑一边问我:“吃什么好呢?”后来她又自作主张地说:“既然你还寒着,不如找个地方吃火锅好了。什么?不爱吃?一一我跟你说,像你这种风寒感冒,最好就是去吃火锅,吃出一身热汗,然后找个地方桑拿,我包你第二天就活兔子似的了。骂你?我这叫骂你啊?!活兔子不好吗?活兔子不好,难道像你现在这样跟个死鸡似的
搭拉膀子好?嘁!”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一言不发地被她拽下了楼。既然她是特意来照顾我的,就让她可着劲儿地照顾好了。我说,随便你吧。
什么叫随便啊?对你真的是有好处的,况且你现在的身体这么弱……我立即用一个手势制止了她的喋喋不休。我感到很累,一是都已经到这儿了就不要再讨论吃还是不吃的问题了,二是我刚刚抬头的时候,好像看到陈七了,他是正从门外进来呢还是正想出去呢?现在他正站在门边打电话。
没什么没什么。包房满了,我俩随便在大厅吃一口。噢,对了,这是我朋友江美丽。这是我朋友陈七。陈七冲江美丽伸过手来,双方互问了你好,然后我就发现,陈七基本上就不再对着江美丽讲话了。“只是小感冒,没大碍的,”同时我有些不自然地看了江美丽一眼,“过几天就好了。不用不用,真的,我过几天就好了。”我对陈七说。
等陈七送走了他包房里的朋友之后,就坐过来,跟我们两个一起接着喝。那个时候,江美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所以语调和语速也就比平时高了一些慢了一些。她夸张地握着我的手,转过脸对陈七说:“我妹妹……我妹……妹,据,据我所知,没喜欢过哪个、哪个男人,但我……但我告诉你,她会喜欢上你的……的,真……的,真的。”然后她指着我又对陈七说:“看见没?她居然脸红了。呵呵……呵呵。”音调是高了点,搞得邻桌的人都回头看着我,笑着。我窘极了,但仍尽力保持了镇定。只要我接着脸红,肯定会加剧现场的这种戏剧效果,如果我要再对这个事儿辩白几句,事情简直就能奔着高潮去了,那就太刺激广。但我真的不想连累陈七,真的。陈七或许并不像我认为的那么无辜,但即使这样,我也不想成为那个推波助澜的人。
我也跟着笑着,一时间就迷惑了很多人,都以为是大家喝高了,无所谓的。陈七什么也没解释,含着笑,继续饶有兴趣地听江美丽接着说。我认定我没有打断她是对的,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我觉得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陈七,在智商上都是一种低估。
把江美丽送回家之后,陈七带着我去桑拿。出了一身透汗之后,人的确是清爽很多。在大厅休息的时候,陈七叮嘱小姐,来一杯热茶给我,说过这句话之后,他并没有看我一眼,而是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那个时候,陈七穿了白亚麻的桑拿服,人就显得比平时更加干净和从容了。我承认,那个瞬间,我有些心动。
有些心动之后的我,人就变得更加沉默起来。陈七半欠起上身扭过头来,认真地问我:“不是好多了吗?怎么又不爱说话了呢?”我没看他,仍微闭了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陈七可能不确定我的摇头究竟是头不疼了还是说感觉仍然不太好,他只好从床上起来,走过来,俯下身,伸手要试试我是不是在发烧。我下意识躲了他一下。没想到,我这么一躲,却把他逗乐了,但他的那只僵在半空里的手却没有放下来。我就心软了,目光也就妥协了。等他的手终于落在我的头上时,我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
陈七的住处的确很标准。我说标准不是说漂亮或豪华,是因为我觉得像他这路做生意的人,最愿意把自己的住处弄成书香门第的样子。好几大架子的书,有很多书,一看就是从没开过封的,很有压迫感地竖在那里,替主人撑着。但这些都是我第二次去他那里时才发现的,因为那天晚上,除了做爱,我什么都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