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夏天了,河岸边姹紫嫣红地开了一片。白天光线好的时候,河面上全都是白亮亮的阳光。到了夜晚,如果再有风,河面上更是波光粼粼的,风情万种。有的时候,我爱一个人,关了所有的灯,站在朝南的阳台上,向外望。河对岸是车水马龙的商业区,而河的这一侧,则保有了一种沉静,像我此时的心情。
陈七在电话里问我:
“干吗呢?”
“没事儿。”
“不是又站在阳台上向外望呢吧?”
“呵呵,没有,我在马桶上吃苹果呢。”、“那我怎么听见有焰火的声音啊?”
“不会吧,”我抬眼往对岸望过去,原来是对岸的酒店开业,果真语正在开始放焰火,我心下一惊,马上警觉地问:“你在哪里?”
“呵呵!我说有焰火吧,你又不相信我,这下看到了吧?看来你是把阳台当马桶丫。”
“去你的吧!死相!”我有些气急败坏的说。
“把你的头偏东30度,眼睛向下看一一看到了吗?我就知道你在家,南阳台漆黑一片,北面好像亮了一盏灯,前后我都转了二十多分钟了我。”陈七好像有点委屈呢。因为先前他电话打到我办公室,我说今晚我要加班赶稿子,不想跟他一起出去吃晚饭。事实上我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只是觉得,近些天来,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这让我感到无端的紧张。我从来不想我做的这个事情对不对,我只是习惯听从我自己内心的召唤,我需要有我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我需要一个人,哪怕什么也不干,只是静静地干坐着,也会让我感觉到自己认为的那种惬意。但当陈七说“我都前后转了二十多分钟了,看见你阳台一片漆黑的,就知道你在家”的时候,我顿时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我就笑了,然后对他说:“要不你上来得了,我们喝杯茶,聊聊,我有点不舒服呢。”
我看见了陈七的车停在河岸上,绿莹莹的饰物,闪着微光。陈七在电话里突然陷人了沉默,我听得见他咝咝的吸烟声。说真的,我是不好再说什么的,这个时候。另外,我觉得我也的确没有必要解释什么,我想一个人在家静一会儿,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儿啊,不至于的吧,这么样的夸张,还叹息。想到这儿,我就有些气了,然后就不管不顾地“啪”的一声,撂了电话。撂了电话之后,那一声清脆的“啪”一下子惊醒了我,这才回过味来:不出去就不出去吧,何至于还掼了人家电话呢。我也是夸张。这么想了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实在好笑。我关了阳台上的窗子,走回到客厅里,冲着客厅早的大镜子咧了咧嘴,呵呵,真是好笑,在恋爱吗这是?火气这么大?
我坐在那里,竖起耳朵听上楼的声音。好像到四楼就停了,然后开门进屋,然后那门又“嘭”的一声关上了。不是陈七。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也正生着气呢。
后来我又磨蹭到阳台上去,赌气地往楼下瞅。刚才陈七停车的位置上现在一片空白。走掉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时间感到释然。可刚过一秒钟,又觉得索然。先前我只是想一个人呆在家里,休息一下,基本思想是端正而快乐的,这下可好,让陈七这么一搅和,心情不是说糟糕,而是很糟糕。我无法再一个人这么静坐下去了,茶也凉了,况且我已从阳台到客厅转了四圈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什么,到底要干什么呢?
正想着,又是陈七的电话打进来。我看着屏幕上的号码,也感到了刚才陈七感到的那种委屈。我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手上的电话,让它一直响,在黑暗里。既然生气了,就要有个生气的样子嘛,为什么不呢?想到这里,我甚至还扭了扭身体,冲着电话扮了个鬼脸,就不接,就不接!急死你。
我刚坐到马桶上,座机电话也开始响。也许是陈七,也许是旁人。没有来电显示看不见。“喂?”
“是我。你摔了我电话,现在你又不接我电话,你想干吗你?……哎哎哎,别撂别撂啊,千万别撂,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你在哪儿呢?”
“呵呵,我在你楼下,北阳台的楼下,我上去了啊,有正事儿给你说呢,不光是吃吃喝喝的。”
“正事儿?正事我更不听了我,我整个儿一个没正事儿的主儿,跟我说什么正事儿啊你,找党支部书记说去,哪个街道都有。”
“好了好了,你总是有反守为攻的能力,总是我错行了吧。真有事儿,我真有正事儿跟你说。”
既然这样,你上来好了。
我一个好朋友许坤过生日今天,他是我从小一直到大的朋友,我喜欢你跟着我一起去。陈七看着我,对我说。陈七站在我那块橙色的地毯上认真地对我讲这几句话,当时我觉得他的神色很好玩儿。不就是一顿饭吗,这么隆重干吗呢,这些天不就是一直这样过的吗,吃吃喝喝的,就是真想一个人干点自己的事情,我觉得也不差这一个晚上啊,为什么他要隆重地跟我说这个呢。我也看着他,看了半天,什么也没说,然后走到卫生间里,找到口红,涂上,又从筐里拎出我的那条破牛仔裤套上。做这些的时候我和陈七谁也没再讲话,但感觉得到,他也在强忍着笑。快走到门边时,陈七为我打开门,把我的鞋先放到门外。我都快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了,可陈七仍在绷着。我看你能绷到什么时候!
到第四个楼梯转角的时候,陈七的手摸到我的头,同时他还咳嗽了一声,这一声之后,我和陈七终于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但既然已经笑起来了,就有些不可收拾的样子了,后来索性我俩笑得蹲在了地上,互相看着对方,莫名其妙。
是东一路的海鲜坊。这间店一看装修就知道没少折腾银子,却处处透着俗。老远的一看那道朱红对开的大门,我就知道一定又是陈七选的地儿。陈七说过,他喜欢这种厚重的感觉,如果这也叫厚重的话。显然他说的厚重首先是从形式上理解的。
许坤是个文静的中年男人,白皙干净,却不可爱。为了防止对方伸手过来跟我寒暄,我先于他冲他扬了扬手,算作招呼
过了。嗨!我说。德家是个政府要员,嗓音低沉,笑容含蓄。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双臂撑在桌面上,微笑着看着我。你好,他说。嗨!你好。我说。我居然看到了王敏,她显然是刚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擦干手一边快言快语地拍了我肩一下:“小妖儿!你怎么跑过来了?”
事实上我看到王敏是很高兴的,我们是那种不怎么见面,却对对方很有感觉的那种朋友。但因为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上见面,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不清楚她到底是跟哪边的朋友有关系被招呼过来的。幸好王敏是个爽快的人,她拉着我坐下,指着陈七问我:“原来你们俩也认识啊?”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十几年前我们就认识。那个时候我在一个杂志当编辑,陈七经常给我们写稿。”我马上冋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看着陈七:“不会吧陈七?别告诉我你从前写诗啊!”陈七好像真的有些害羞了还,他故意站起来,并不看我,一边拿起酒瓶给大家倒酒,一边笑着说:“我可不会写诗,那是你说的。”可我并不准备就这么放过他,仍旧憋了坏地问:“我的陈七哥哥,你要是写过散文,你就承认好了,你不承认,我怎么能知道朱自清刘白羽的到底赶不赶得上你啊就进了课本了嘛!”我索性还站起身来,摇晃着陈七的胳膊假戏真做地央求他:“要不你当时写的别是剧本吧一噢,”我顿时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快给我说实话,那个《再向虎山行》是不是你写的本子?可迷死人了当年!”看那样子大家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陈七放下酒瓶,双手按下我,说,別闹了我的大小姐,今天不是你的局儿,你先歇会儿,等哪天我跟你细论。
王敏真的不老。四十多岁的女人了,但看起来仍然很爽气的样子。孩子也工作了,自己也离了婚,生活好像由此步人了正轨,可又总是感觉没劲,干什么都觉得没意思。王敏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是那种很情绪化的人,先前还疯得正欢,
等王敏贴着我的耳朵说过这些之后,我的人,在那一瞬间,顿时就陷入了沉静。谁也没招呼,我独自一个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后示意王敏。王敏也端起杯子下了一大口。我和王敏静下来之后,男人们的谈话声就听得非常清楚了。生意,官场,手段。我侧过身,看着陈七的侧影。陈七就间过头来,问我们,怎么了?方才还兴奋得不行,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这么静了,怎么了这是?
我和王敏就笑了。到底是老王经历得多。老王端起杯子:“来来来,别扯别的了,都没什么用,兄弟姊妹的在一起喝酒高兴不容易。”然后她端起酒杯对许坤说,“来,姐姐祝你今年行官运,先扶正,然后再篡权。官场险恶,不能伤了自己,练点独门暗器,百发百中,大功告成了就!”不不不!许坤连连摆手,但笑容却很受用,谦虚了一阵子还是把酒干了。谁都乐意讨口彩嘛。
王敏的电话响,在包里掏了老半天也掏不出来,后来一拍屁股才想起来,在屁兜呢。“嗯。嗯。嗯。行行。要不这么的吧,你过来,我在海鲜坊呢。都是老朋友,没事儿的你过来吧,过来我再跟你细说。明天我去鞍山,一周后才回来呢,耽误了不好。好好,我等你,206。”
王敏冲陈七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有点急事儿。我让他过来,没事儿吧?陈七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人多了热闹!
可能是刚才酒喝得急了,我感觉胃里一阵一阵地往上涌。跑到卫生间里,眼泪都呕出来了也没吐出来,不行。不行就不行吧,反正就是个酒也不是毒药。抬头,大镜子里是一个红了眼圈的女人,不管是因为什么流出来的眼泪,我都觉得,那眼泪,挺有意思的。
我站了很久了吗在卫生间里?我听到陈七在门外轻声叫我:“没事儿吧你?”
“没事儿。”
回到包房,我发现那个人背对着我,坐在我刚才的座位上。我慢慢地走过去,坐在那个人的左侧,刚好看到他的左脸。那是个有着希腊鼻子的家伙。王敏站起来,指着那个人说:“来来,介绍一下。”然后她看着我说,“别人都介绍过了,就剩你了。”然后她又指着那个人对我说,“这是王东,搞摄影的。”而后她又指着我对那个王东说,“这是艾姑娘,写字的。”千东站起来,笑着冲我伸出右手。这是一个瘦而高但却看起来很有力量的家伙。他的手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大而结实,但却很包容。
是我先说的,我说,你好。同时把我的右手伸给他。坐在我对面的陈七显然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他站起身,走到我的身后,扶着我的肩膀给工东倒满了酒,顺路调了一下我身后的空调,然后俯下身来问我:凉不凉?我就笑了,却什么也没说,就那么一直扭着头笑望陈七。
那个叫王东的家伙,把烟让了一圈,大家都不抽。因为先前陈七就说过了,我感冒了大家都尽量少抽烟。王东就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了一大口,继续跟王敏小声说事儿。
那天王东一连抽了四支烟。他就坐在我的右侧,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的。但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咳个不停。
许坤是真的喝高了,后来就数他张罗得欢,干干干的。喝着喝着,他自己先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已经是午夜了,事实上从饭店出来就已经很晚了,要不是许坤一再坚持要到酒吧再喝一点,这伙人早也应该散了。现在,既然许坤已经尽兴了,大
家也就都想结束了。陈七拉着我的手,拍着王敏的肩膀说,先给你送回去吧。
王敏家的那条小街,路灯都坏得差不多了,加上已经是午夜,所以王敏说路口停就可以了的时候,陈七根本就没听她的,而是尽力地把车开得缓慢,一边往前走还一边对王敏说,今天见得太匆忙了,等改天我们三个人再在一起好好聊聊。噢,对了,刚才你说许坤要把一个女的弄到你们杂志社去,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呢?
陈七问过这句话之后,我感觉王敏在黑暗里朝我笑了一下,她故意捏了我手一下,然后对陈七说,这我可真不清楚,他只是托我套套我们领导缺不缺编辑的事儿,旁的我也没细问。
下车之后,我站在王敏和陈七的身后,两个人握手道别。王敏看着我,一再跟陈七说,我和小妖儿多少年交情了,只是不常联系,这下,你们认得门儿了,没事过来喝酒喝茶都成啊,我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意思,过来热闹吧。我朝前迈了一步,手也拍了王敏肩膀一下。不管久经沙场的王敏把我当成陈七的什么人,我都要用我自己的身份跟她讲话。我会过来玩儿的,只要你打电话给我,我就过来。
王敏说过了,她住顶楼。我和陈七就靠在车门旁,看那声控灯随着王敏的脚步一层一层地亮起来。我随便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问王敏许坤的事情呢?”陈七好像没听清似的扭过头来看我:“嗯?”见他这样,我又突然觉得自己也很没意思,为什么要问他这个呢,跟自己又没有关系,我就笑了,看着他说:“没什么。”陈七这才回过身去,握住方向盘,向后,一边倒车,一边跟我说,“我也是随便那么一问,其实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偶尔的好奇谁都有的,对不对?”他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是想知道我
身边的人都在干什么。我不想我最知近的朋友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陈七看着我说。陈七看着我的眼神,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说明一下。当时,我分不清方向,但陈七看我的时候,他的车前方有一道大路上映过来的光线,这样,我的脸实际上正被那束光线照得雪亮,而陈七的整个人刚好隐藏在黑暗里,但我却看到了他眼神中的光亮,那光亮像被雪映照的什么东西一一亮却又透着某种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