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又被禁回晚晴阁。
折兰勾玉被送回房。他看起来很虚,没说多少话,一应事情暂时被搁起来,等他休息恢复再说。
向晚安安静静地呆在晚晴阁,闲来不过弹弹箜篌,至少折兰勾玉听得到,互慰暂时不能相见的相思苦。
这之中,微生澈倒是来过。
恰向晚正在弹奏箜篌,一袭绛紫长裙,头发高高挽起,珠簪垂下一串珠珞,落至眉心处。
向晚弹得专注,并没看到他。微生澈亦没有出声,斜倚在门边,看她弹奏。分明清水芙蓉未及修饰,但此刻的向晚却给人一种盛极的明艳,脸上的神色偏又沉静温婉。
她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像是有万千故事与情绪深埋在她心底,隐藏在她平静的表情下,谜一般,让人不由被吸引了去。
微生澈第一次发现,折兰勾玉日日与向晚相对,会动心,绝非意外之事。
“大人……”向晚整整弹完一支曲子,才看到微生澈,起身行礼,又是那种淡淡的感觉。
“今天高家来人了。”他想看她的反应,却一无所获,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分明存在,又像是不存在般安静,“还请了你娘亲。”
即使是八岁时的初相见,他也无法将她与她娘亲联系在一起。这样一个贫贱的家庭,这样一个后娘,竟还能让她有那一身沉静温婉的气质,轻声细语,比一般大家闺秀更甚,确实不可思议。
向晚微微一笑,还是那样淡然:“那些背后使坏的人,终究心太急,还未弄清楚所有的过往,便忍不住出手。我的卖身契,从离开杏花村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师父手上。”
“可是处理这事的,却不是他。”
向晚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惊色,闻言反倒笑开了,如杏花盛放,一时明艳得不能逼视。
“你以为我那娘亲,除了撒泼耍赖,还会如何?她当初说的话,也是留了底的。不管谁处理这事,我的终身大事,还是那个有我卖身契的人说了算。”
在师徒大不伦这个节骨眼上,加之她之前的蜚短流长,折兰老爷或许真的很想借此机会将她这个麻烦解决,让她嫁至高家,从此清静。只是她娘亲当初那番话,明显是得了便宜推了责任。若是折兰勾玉同意,她受之无愧;若折兰勾玉不同意,那也与她无关。她以母亲的身份表态,又提醒这门婚事最后是折兰府说了算。只不过高家显然不知卖身契这回事。
或许知道,只是与折兰府攀上亲的诱惑太大,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肯放过。
“你不好奇高家的态度?”
向晚摇头,低头笑如出水清莲:“君既有情共白首,君若无意我便休。于我来说,从始至终只要他的一个态度。”
哪怕这件事现由折兰老爷经手,此刻于她不利,可是自她离开杏花村起,她就已经是折兰勾玉“名下”的人了,无论如何,婚嫁大事又怎么可能不经他表态?他又怎会同意让她成为挽回他名声的牺牲品?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微生澈心有妒忌。只是他不知道,他妒忌的是向晚,还是折兰勾玉。
“你就这么信他?”
“大人以为我的直言只是矫情?”自嘲一笑,忽又抬头,直直迎上他的视线,“大人不似我这般被禁,何妨去看场好戏。末了还能告诉我,是否信错了人。”
他看她,似笑非笑,站着那里,并不说话。
向晚恍然,是自嘲,也是嘲讽他:“原来大人以为我这里的戏更好看,可惜让大人失望了。”
说完转身,坐回箜篌旁,垂目、低眉信手,乐声流动,洒落一种随意的惊艳。
如向晚所料,向夫人扯着嗓子撒泼。后娘也是娘,她一会儿哭着说自从她卖了向晚,向晚又被瘸子转卖后失踪,向老爷为此天天牵怒她,为此还大病一场,从此落下病根,所以才这么早就过世了。一会儿又表明自己虽是后娘,也养了向晚八年,早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亦真心希望她好,如今看高家公子一表人才,不顾此前的种种流言,真心想结这门亲事,她当然乐见其成,并一再向高家表明,最后还是要折兰大人同意才算,收了人家的礼,将一干责任推得是一干二净。
处理这事的正是折兰老爷。
他明白这件事,无论在外人眼里,还是在当事几方心里,都是高家最亏。他私心里很希望向晚的亲事就这么定下,这样随着这桩婚事的尘埃落定,至少师徒大不伦的传闻也能跟着消散,挽回自己儿子的一点名声。只是他看了折兰勾玉命人送来的卖身契,又看了眼他在卖身契上亲笔写下表明他心意的八个字,“爹之娘亲,我之小晚”,再不能武断的定下向晚去向。
而高家的态度,竟是坚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外面沸沸扬扬的八岁破身、师徒大不伦,不但不影响高家的态度,相反还给了高家结成这门亲事的契机。
高家不相信城主大人会与女学生有私情,即使有,也不相信城主大人会为此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趁此定下亲事,这证明清白的最好时机。
折兰老爷推说考虑几日,高家遂回去等消息。
不一会儿折兰夫人过来,一为说服折兰老爷定下向晚与高家的亲事,二为莫前辈替陆忌雪诊治之事。折兰老爷听罢,借口有事处理,示意陆夫人也退下了。
在折兰老爷处碰壁的陆夫人想到了去晚晴阁看向晚。
说是看向晚,其实是想问她几个她这几天实在好奇得紧的问题,顺便替女儿出口气。
向晚被禁,出不得晚晴阁,亦拦不住人进晚晴阁。她虽不愿见陆夫人,但陆夫人既能当着一府的人赏她一巴掌,这种性格,她想进来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向晚依礼对陆夫人行礼,又请陆夫人入坐,吩咐小桃沏了茶,示意小桃退下。
“你倒真是本事不小。”陆夫人斜眼打量向晚。确实有几分姿色,也难怪男人会心动。
向晚不置可否,亦不接话。
陆夫人不由就来了气。想着还有正事要问,又将心里的这口气生生压下。
“玉儿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她存疑许久。她在信中见女儿说主院成了禁地,久未见到折兰勾玉,以为他们赶到,情况会不一样。没想到这些天来,她硬是连折兰勾玉的面也没见到,问折兰二老,也只说是折兰勾玉在闭关练功。
好好的闭什么关练什么功?她打探良久,好不容易打探到折兰勾玉早已出关,却打探不出更多的消息。心里的疑团越发大,搁得她这几天寝食难安。
向晚笑,淡淡道:“我被禁足在房,又怎知具体情况。”
陆夫人气得一拍桌子起身,又勉强按下这口气,坐回身假意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子我见得多了,长得有点姿色,便耐不住寂寞,想攀了富贵成龙成凤。”说到这里,眼神愈发轻蔑,“不过你也太自不量力,玉陵君是个什么身份,你以为凭你那点姿色手段,就能如了愿?”
向晚还是笑,替她说完:“何况我们尚有师徒名分在。”
“你还真不知羞耻!”陆夫人再次被激怒。她腾地起身,桌上的茶杯被她宽宽的衣袖带倒,茶水顺着桌子漫溢,弄湿她衣袖,她一脸恼色,直想甩向晚几个巴掌解解气。
向晚对着她微弯了弯身,从从容容:“这就不劳夫人费心了。你我非亲非故,更谈不上渊源,如何为人处事,何为礼义廉耻,家师自会悉心教诲,向晚自忖没这个身份受教于夫人。”
“你……”
“夫人的那一巴掌,我铭记于心。顺请夫人告诉表小姐,请她高抬贵手,别对我向家人太过关心了,她是我后娘,该是与表小姐一点亲故也没有的。”
陆夫人神色一凛,扬手又欲挥下,半道却被向晚的折扇拦下。
陆夫人显是没料到向晚竟会反抗,一楞之后,冲着房门大喊:“来人!”
向晚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夫人若是想将事情闹大,我便奉陪到底。只是表小姐身体抱恙,夫人该多行善积德才是。”
“人呐,都死哪去了!”陆夫人哪顾得上向晚,一径冲到房门前朝外怒喊。
“都候在晚晴阁外,夫人出了阁就能看到。”向晚在她身后淡淡道。看着她又回头狠瞪了自己一眼,不过一笑。
初次与向晚正面交锋,陆夫人可谓是惨败而归。回到金风阁,她犹是一脸怒气,转头看女儿依旧病态楚楚,不由湿了眼眶。
“小雪,你在玉陵近一年,受了不少委屈吧!”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将女儿送到玉陵来。
陆羽雪跟着湿了眼眶,怨只怨自己这身病,不然又岂致于被动成这般地步:“现今请莫前辈替我医好了身体方是要紧,至于那个贱人,如今她家人都来了玉陵,师徒不伦也已人尽皆知,她想进折兰家的门,休想。”
本该颇有气势的话,无奈她身体委实太虚,未及说完就开始喘气,顿时气势全无。
“也不知玉儿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就快过年了,连面也照不着。”听女儿说,分明先前是向晚那个贱丫头昏迷,两人出府一趟,回来却见不到折兰勾玉的面了。这之中诡异得紧,她几次打探未果,连堂哥堂嫂也不肯泄露半分,莫不是……
陆羽雪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娘,你怎么忍不住将师徒私情传出去了?说好是等我身体好些再传的,表哥尚守着婚约,你也太不顾及他名声了。”
“呃……”陆夫人慌忙摇头,“我并未派人散播传言。”
陆羽雪抚着胸口咳了好半晌,方轻轻幽幽道:“那日你在府门,实在不该这么口无遮拦,当时这么多人在场,有心的人听了传出去,怪谁也要拉上你担一半的责任。”
竟没想到陆羽雪的心机更比陆夫人深沉。
这厢边,折兰老爷来到折兰勾玉房里,准备商量向晚的亲事。
折兰夫人这些天一直守在儿子房里,哭一阵晕一阵,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脸色苍白,声音暗哑,好象她才是病人。
折兰老爷进房的时候,折兰夫人又摸着儿子一头的银发哭哭啼啼:“玉儿……玉儿……”
折兰勾玉叹口气,看向父亲。
“红绸……”男人的成熟与内敛,虽然他对儿子的现状分外担心,不过尚算镇定。
折兰夫人听到声音,猛地扑到来人怀里,嘤嘤哭道:“老爷,怎么办,怎么办?刚才莫前辈过来,他说玉儿身上的月见半魂无药可解,而且带有传染。”
“传染?”他知儿子的身体现状很不乐观,没想到现在又多了项麻烦。
“是啊……”折兰夫人哭得更凶了,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这孩子……之前还瞒着……不肯说……要不是刚才莫前辈……说漏了嘴……”
“到底怎么回事?”因担忧而心急,折兰老爷难得等不及她说完,出声打断。
“无甚大事。”满头银发、面色苍白,折兰勾玉靠躺在床上,风清云淡。
话音刚落,折兰夫人又激动得扑回床畔,大声道:“什么无甚大事!莫前辈说你体内的月见半魂,会通过交合传至对方女子身上,你是天赋禀异,加之神功护体,尚能撑些时日,寻常人中了月见半魂,顶多熬个半年,臭小子你想让娘断子绝孙啊!”
折兰勾玉中毒、闭关、出关,都甚是平静:“不是还有小晚么?她当初用月见半魂救回的命,所以即使传染,亦受得住。”
“可她是你徒弟!”
折兰勾玉笑,情绪一起伏,连咳数声,方暖暖道:“我们从未正式拜师收徒,更未行礼。”
折兰夫人一时惊呆。折兰老爷目光灼灼,直直逼视折兰勾玉。
“我知道你们反对,所以一早吩咐了莫前辈别提此事,没想到今天还是被娘发现了。其实亦无妨,我至少还能撑个一年半载,这期间说不定毒就解了,到时再讨论大婚与传宗接代的事也不迟。”
他身上的月见半魂确实未解,脉像异常,加之满头银发,折兰老爷虽有疑惑,也万万不敢大意疏忽了去。”
只是这样一来,向晚的亲事铁定不能定下了。不管情况如何,她必得留在折兰府静观其变。
折兰老爷与折兰勾玉还有事要谈,折兰夫人先行退下。被人侍候着洗了把脸,又吃了些东西,红着眼睛的折兰夫人想到了去晚晴阁看向晚。
“师婆。”向晚行礼,对折兰夫人的突然到访,心里略明。
“他说你们并未正式行过拜师礼。”
向晚本以为她是为了师徒大不伦的传闻而来,没想到折兰勾玉先一步说明情况,遂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夫人。”
折兰夫人看着她,姣好纤妍,此刻跪在那里,低垂着头,青丝松松挽髻,想起儿子的那一头白发,不禁潸然泪下。
七年的时间,他只用一句话来表达:“七年,我终于等到她长大,她也终于长大,成了我的人。”她看着他在向晚的那张卖身契上写下八个字,“爹之娘亲,我之小晚”,明白这段感情,已不是他们为人父母可以阻止与反对的了。
一直以来,她对这个儿子太过放心。从小他就是她的骄傲,不论哪一方面,他都是天之骄子般的优秀出众。少时张扬,高中状元后开始变得谦谦温和,三年游学的经历,更是让他低调内敛、成熟精干、懂得隐藏。
正因如此,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怎么为他操心过。后来陆陆续续听闻他带了个女子回玉陵,又收这个女子为学生,再至后来的一切一切,她虽好奇,却从不作他想。每年折兰勾玉来金陵过新年,她也会问起,他说得亦不多,总是淡淡几句让她不要担心。他素知自己的身份,更知自己需要担负的责任,与陆羽雪的那门亲事便是明证。
后来婚事一拖几年,她虽然在一旁干着急,也只以为儿子不过是看到了这桩婚事的利益不肯放弃,没想到实情却不尽然。
“他……可还好?”向晚仰头,鼓起勇气问。
自从出关那天见过他,她再没有出过晚晴阁。他身体的现状与目前的处境,自也不可能来晚晴阁看她。那天见面,只寥寥几句,她知这次闭关失败,却不知他情况到底糟到了什么地步。如今看着折兰夫人过来,一径流泪不说话,心沉沉而下。
他是真的很爱她吧,折兰夫人泪眼朦胧地看着跪在她跟前的向晚,摇摇头,泪却愈发落得凶。他为这个女子一夜华发,他为这个女子身中剧毒,他为这个女子命悬一线,却告诉她“即使重回过去,依然选择如此”,她才明白,原来她这个娘亲,太早让他独立,所以才有今天的一切,想阻止已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