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任由他拉着,回了竹院潘先生已写好对联,正在张贴。向晚没说话,低着头跟着小彦进厨房。
“进来做什么?”很多时候小彦都觉得向晚真的很麻烦。
“我……帮你一起做饭吧。”向晚有些讷讷地,眼眶还有些红。
“不用。”他又面无表情的拒绝,加一句,“你别乱跑就好,坐外边等吃饭。”
向晚什么身份,帮他做饭,万一将厨房烧了怎么办?
“我会这些,小时候经常做的。”
小彦虽然也曾听闻向晚的身世,知她小时候饱受后娘欺凌,过得可怜。不过他自认识她始,她就已是折兰府的人了,养尊处优,又任性又识礼地矛盾着,实在不敢对此抱有希望。
向晚也不废话,拿过一旁的菜刀开始切菜。
她小时候真的做惯这些,可是她已经整整七年没做这些了,手生再所难免,没两下就切到了手指割破了皮。
这下子小彦真的板起脸了,拉着她清洗伤口,又替她小心包扎好,命她不许再踏进厨房一步。
于是向晚就站在厨房门外,看小彦忙忙碌碌地准备一桌的饭菜。
“小彦……”
小彦手一顿,不说话,复又忙碌的炒菜。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时候很蠢?”
“不止有时候。”他以前觉得她甚是聪明,虽然任性了些,胆大了些,但她让他对女子的印象彻底改观。她聪明、沉静、颇有才气,我行我素,又知书达礼,比一般孩子成熟。他之前一直以为她是偶尔犯傻,现在却觉得原来她一直都傻。喜欢不该喜欢的人,做那些不该做的事,不是傻是什么?
她看出他的不认同。这段感情,终究还是不能让人接受。
“你不是我,所以不会明白。”她叹一口气,淡淡道,“如果潘先生是女的,或者你是女的,你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个改变性别,你就会理解我的感受。”
烧鱼接近尾声,正准备切把葱提香的小彦闻言手一抖,刀脱手,压着葱的手指跟着见了红。
“向——晚!”小彦咬牙,真有点抓狂的冲动。她刚才那是什么话!
向晚抬眼看他,惊见他手上的鲜红,慌地跑进厨房,一叠声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也割到手了?”
小彦绝倒,忽然觉得他一向敬仰的城主大人也是个傻瓜。
向晚午饭后回三佰楼。
大街小巷的到处都是过新年的热闹气息。挨家挨户的忙着杀鸡斩鹅,孩子们疯跑着玩闹。向晚慢悠悠往回走,看着玉陵城的百姓生活富足,心里莫明感动。
一条黑色身影蓦地从一侧窜出,撞在向晚身上,两人双双跌坐在地,黑影“哇”一声大哭起来。
向晚挣扎起身,屁股一阵生疼,看着坐在地上鼻涕眼泪的小孩,伸手去扶。
“娘……娘……”小孩避开向晚的手,坐在地上耍赖。
他方才急急冲过来,撞了向晚,自己也摔在地上,重要的是他刚刚从家里偷拿的鸡腿也掉到地上了!
很快,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一把拉起地上的小孩,扬手先打了他几下屁股,然后捡起地上的鸡腿,对着向晚说了声抱歉。
“这不是向小姐么?”一旁有稍大的孩子,看着向晚不敢确定。他今年开始在玉陵学堂读书,见过向晚两次,其中一次还是背影。
向晚看向来人,并不认识,只能点头致意。
这一点头,便是承认了。
远远近近围着的几个人一下子议论开了。中年妇女看着向晚的眼神都变了。与城主大人师徒大不伦的向晚,在老百姓的眼里,自然成了这段感情的罪魁祸首。对于他们敬仰崇拜的城主大人,他们觉得必是向晚有心勾引。何况向晚还曾被卖人妻,小小年纪就已非完璧。
“是她啊……”
“真不要脸……”
“长得就像个狐狸精……”
她们有多爱戴城主大人,此刻就有多厌恶向晚。
“向小姐……”刚才点破向晚身份的男孩子开口,些微尴尬。
向晚看他,弯了弯身,沉默地转身往前走。不去听后面的议论,向晚将腰挺得直直的,心情却第一次跌落谷底。
她想像以前一样,不去计较大家的非议。可是这次不一样,此番出府,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次两次,她可以不介意,只是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她心中对折兰勾玉的思念让她忽然很是脆弱。
往前,左转是东城门方向,右转是热闹的大街,往三佰楼的方向。向晚站在路口,犹豫徘徊。
路口人来人往,偶有行人驻足,好奇地打量。向晚浑然不觉,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一辆马车在向晚跟前停下。车帘一掀,一人探身,一手抓住向晚,略一使力将她拉上马车。
黑衣如墨,清瘦净白,清冷的气质,正是微生澈。
向晚敛了情绪,不愿自己的心事被人发现,也不惊乍,很快恢复平常的淡淡:“大人留在玉陵过新年?”
他定定看着她,细长的眼睛微眯:“我们这就回夜明。”
向晚笑,靠在软榻上,闭目,半晌方道:“大人也在担心师父的身体,所以迟迟不肯回封地?”
他垂眸,没想到向晚竟看得如此之透,他发现自己在她面前,全然没辙。
“谢谢……”她知道他刚才只是试探,这种时候还在玉陵,又怎么会回封地,而且还带她一起回去?
马车既不回折兰府,也不去三佰楼,而是来到一处陌生的庭院。
白墙黛瓦、清幽宁静。移步入内,庭院深深,别有一番韵味。
向晚跟着微生澈,亦步亦趋,未及开口询问,便见迎面跑来一人,“小姐姐,小姐姐”的喊得开心,正是钟离。
不止钟离,还有莫前辈居然也在。
向晚诧异,转身看微生澈,他早已不见了人影。
钟离嘴里喊着“小姐姐,小姐姐”,伸手直将她往后院推,一径将她推到后院,也一溜烟地跑掉了。
这一处院落,地处秦淮河畔。光看前庭不曾发觉,到了后院,才发现院落实在是大。而且比邻秦淮河,围了个长长的河畔公园,倒像是秦淮河也成了院落后花园的一部分。
此刻,秦淮河畔,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欣长优雅,是她再熟悉不过。只是冬阳下,他一头青丝瞬间让向晚湿了眼眶。
“师父……”张嘴,无声。
他却似听到她声音一般,蓦地转过身来,脸色微白,清雅致极,冲她笑得水般温柔。
“师父……”她痴痴看着他如墨的青丝,心中涌起无数感动。她以为这个新年她看不到他了,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傻丫头,过年应该开开心心的。”他笑,丝毫不避,说完就吻了下去。
“头发……”她脸色微酡,伸手,微怯。
他的身体好了?
“只是暂时这样。”他抓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她神色一黯。月见半魂的毒终究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他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让头发暂时恢复原样,是因为新年这一关避无可避么?他还是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包括姻联的陆家。
“这样没关系么?”扔下这么多人,忽然跑来这陌生的地方。
他摇头,低低叹一句:“这种时候怎能抛下妻儿?”
十六岁那年,她在他的成人礼上,冲撞了三叔公,挨了十下板子。那之后,他就告诉自己,不能让她再受那样的委屈。他以为他可以做到,没想到定亲的事,还是伤害了她。
出关那天,他说过,接下来的都交给他。他不拦着她出府,是因为觉得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如果向晚还留在折兰府,对她反而不利。至少那些刁难、委屈在所难免。所以他亦不拦她,她不在府里,他行动起来会更方便。
他坐看她出府,并不表示会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新年。于他来说,昨天折兰府的那顿晚饭,是与父母的团圆饭,而今天晚上,则是与向晚的团圆饭。
她笑,心满意足。
“原来你早有打算。”
他那时候不反对她出府,她以为这一年她又要一个人过,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折兰勾玉的脸色不太好,与向晚说了会话,就被向晚扶回房间休息。
向晚也是听钟离说完,才大概明白了经过。
原来她那天出府后,第二日折兰勾玉就命人将钟离叫到房间,提及收徒之事。撇开小时候的一面之缘,钟离是第一次看到折兰勾玉,对拜师的事诚惶诚恐至极。他技从珈瑛大师,又何德何能,能文从折兰公子!
消息一出,率先反对的就是陆家。毫无立场的反对。
彼时折兰勾玉已经暂时恢复了黑发,开始在折兰府走动,并在众人面前亲口公布了这个消息。
陆夫人从陆羽雪口中得知钟离身份,死活不肯依。又哭又闹说向晚离了折兰府,还别有用心的将莫前辈也一道请走了,这会子又让折兰勾玉收她那个来历不明的弟弟为徒,她实在受不了了,为什么折兰勾玉事事都听向晚的,却对陆羽雪不闻不问。
她此前心里一直起疑。折兰勾玉避不见人,结合陆羽雪提供的线索,她甚至想折兰勾玉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致命的难题,一时无法见人。结果竟然不是!折兰勾玉不过看起来消瘦了些,其余并无异常。如此一来,她心里的疑问消失,许多事又只能想发作,又发作不得。
“小姐姐……”钟离小圆脸上满是犹豫。
向晚摸摸他的头,问:“怎么了?”
“我……我怕到时候给折兰大人丢脸。”新年就要正式拜师,陆离心里还是惶恐。
向晚拉着他手坐下,又问:“珈瑛大师在玉雕方面的造诣天下第一,当日你拜他为师,有想过这问题么?”
钟离摇头,向晚又问:“那么折兰大人说要收你为徒之前,可有考过你问题?”
钟离眨着圆圆的大眼睛努力回想,稍顷回道:“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好象算不得考试。”
“什么问题?”
“大人问我,怎么看外面那些传闻。”
向晚轻笑出声:“你怎么回答?”
钟离的脸微微一红,低头:“我觉得,只有像大人这样的,才配得上小姐姐。身份再登对也没用,对小姐姐好才是真的。”
身份再登对也没用,对小姐姐好才是真的。一个小小的孩子,过了今夜才十一岁,居然对感情有如此简单而透彻的见解。拜折兰勾玉为师,世人都道钟离会高攀,其实又何尝不是折兰勾玉的幸事!
傍晚时分,庭院各处挂起大红灯笼,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莫前辈喝了不少酒,醉熏熏地被钟离扶下去歇息。向晚看着折兰勾玉,看他自从中了月半半魂后,脸色一直不好,就像此刻,下午分明休息过,又喝了点小酒,仍是一脸苍白,不由担心道:“别喝太多,我扶你回房休息吧。”
折兰勾玉笑。一旁的微生澈冷眼看这一幕,声音里听不清情绪:“夜很长,两位不必如此心急。”
向晚面上一烫,不知微生澈端的是什么意思,只得回道:“如今大人留在玉陵过新年,也无家眷,不如我命人将杏香姑娘接来吧。”
说起来,那天晚上之后,她再没见过杏香,只知微生澈替她赎了身,安在玉陵的某个地方。
“也好。”他竟不拒绝,神色清冷。
折兰勾玉命人去办差,恰钟离扶了莫前辈回来,一脸兴奋的问向晚:“小姐姐,小姐姐,我们去放浮灯吧?”
“浮灯?”向晚不明所以,看到折兰勾玉点头,起身跟着钟离去后院。
到得后院,向晚才知什么叫浮灯。两人蹲在秦淮河畔,将浮灯一盏盏放至水中,看它们随波逐流,映着静深的河面,点点如夜空中最美的星辰,将静谥的秦淮河,笼上一层轻柔梦幻。
流水浮灯,愿你青丝如墨,愿我平安喜乐,每一盏都承载着向晚的心愿,渐行渐远。
向晚起身时才发现折兰勾玉在一旁不知看了多久。他也不顾忌钟离在场,一下子拥她入怀,吓了钟离好大一跳,小圆脸一红,一溜烟地跑开了。
“怎么了?”被他这么拥着,她的脸不知怎么地,跟着一烫,“怎么怪怪的?”
钟离还是个孩子,竟然当着他面就亲密了。
“想起来了么?”他依旧不松手,暖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她从他怀里抬头,看着他眼里泛起层层笑意,心蓦地一颤,耳根子也红了起来。
这一处,不正是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地方么?
“这处院落,现在属于你。”
“啊……”向晚咋舌,“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他笑,放在她腰际的手一紧。七年多了,他其实从未送她一件像样的礼物过,想来都不如表弟。
于是她也不坚持,轻声细语:“那我不成了土财主了。”
心里分明也是欢喜的。
回房侍候了折兰勾玉躺下,向晚不放心,又去看莫前辈与钟离。钟离本来说要守岁,因为折兰勾玉身体不允许,于是作罢。
莫前辈醉得沉,睡得沉。转去钟离房间,经过微生澈的房间时,却闻一阵异响。
向晚贯来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只是这声响委实怪异,破碎沙哑的痛苦呻吟,让人闻之心惊,又心里难受得紧。
向晚犹豫再犹豫,抬脚没走两步,就被里面的那声“向晚”惊得失了色。
那是微生澈的声音!
向晚一慌,腿软扶了一旁的墙站定,回神连忙逃离。只是这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房里的人,向晚没跑出几步,房门一开,被人抓进了房。
自然是微生澈。他衣衫半敞,看得出是匆忙披衣起身。房里另有一人,赤裸着身体趴在床上,背对着她,向晚一时分辨不出她身份,只知是个女人。
“大人这是作甚?”向晚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
微生澈不说话,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半敞的衣襟下,露出一小片精瘦的胸膛。
“不打扰大人美事,我先告退了。”向晚微微一礼,还未转身,眼前人影一闪,身子一轻,定睛再看,她已在床上。刚才光着身子趴在床上的人此刻正看向她,不是杏香还有谁!
向晚这下真的吓到了。难道刚才破碎沙哑的声音竟是杏香发出的?她已经人事,自然明白若是缠绵时的呻吟,以杏香的声音,定不至此。再则杏香出身青楼,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
“她怎么会这样?”这种时候,向晚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逃跑而是质问,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他却忽然笑了,笑容诡异万分:“不是你说的么?我只是让她不敢想起来而已。”
“让她忘记今天晚上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让她想不起来,另一种是让她不敢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