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我,也真没有见过这么些金银。堆在堂屋里,闪烁着庸俗的光芒。
我目睹此景。心中偶然还是有些茫然,像我这样,十八年过着废物一样的生活,心里其实是装不下什么事情的。唯独可以装下的,便是不能麻烦四个字。所以我打算尽快卖掉家里的一切。卖完了,去花光这些金银。日子可以这么过下去的。
说真的,即使我那么很武植,但有许多时候,我还是打算放过他。仇恨从来不是件好事,这让我总觉得不舒服。所以,假如有可能的话,我走还不成。
很快,我唯独没有卖掉的,就是这张家的祖宅了。我们家的房子,这还真不是吹的,一个字是好,两个字是很好。
许多人其实偷偷的跑来看过,也都忍不住夸这夸他。地势好,房子起的结实,梁上的画工也好,花园景致也不错。风水也好。就是,他们也纳闷,怎么这么好的风水,怎么会出来我这样的败家仔。
只有我知道这个答案,更重要的是,我的内心还是很看不起这些个人,这些家伙才是真正的暴发户,他们没有富过,怎么会知道富不过三代这样万世不变的真理。他们吃一碗面还要跟人家讨价还价。他们裤腰带上的那些钱,是透着汗味和尿味的。晚上的时候,还要捏着手里。和婆娘行房,每一个段落下来,先是摸摸钱还在不在。摸完了,心里定当了,也就可以再战略。
人家西门庆,还是靠些玩意助兴的。他们这些人,只要有钱就行了。一闻到钱味道,拦不住的快活劲头。钱是他们的婆娘,钱是他们的父母,钱是他们的子孙。当然,他们怎么敢去奢望自己有个败家的子孙。他们要是想到这些,必然是提前节育的。
堆我家的房子,其实最有购买意向的,还是秦师爷。师爷这些年,扁舟一叶,倒也在大风大浪安然自得。私下里,秦师爷真情流露,刀山火海,油锅摸钱。不容易啊。
秦师爷说,世上最难混的,便是官场。比官场更难混的,便是官边上的差事。官们是大鳄鱼,师爷便是鳄鱼牙缝里取食的小鸟。不容易啊。
我奉承师爷,说,多少主官掉乌纱帽掉脑袋,还是你师爷全身而退。不容易。
师爷说,说是容易,做时难。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也算能混到和你小少爷谈谈置业。至今思来,背上尤是冷汗淋淋。
我道:那年师爷你还犹豫什么。买下就是了。
师爷道:世兄是开玩笑了,你这个价格,不是逼着师爷我还得继续留在衙门里虎口里剔牙缝啊。
我大笑起来,道,师爷你还是想不开。但我这个价格真是不能低的。
我们在松鹤楼说话的话时候,无意看到栏下。那个武植居然匆忙的往这里走过来。一看,就想冲着我来的。
我实在不想见到这个人,忙放下茶钱,道:师爷你再想想吧,总之你给的价格再提一些。
秦师爷道:哪里啊,我前面提的价格,家里老太婆可是不愿意的。不作数的,世兄也别忙,我们再谈谈。
他一把抓住我的袖子。
我存心要走,含糊说道,再谈再谈。
说完挣脱,要走,走到楼梯口,还是躲闪不及,遇到了武植。
武植大喊:老二啊,这些日闲在,到家里吃饭啊。
我说,不去,有事。
武植可不依不饶,拦着我说,我让你嫂子烧好饭了,今天无论如何,你得家去吃饭。
我们哥俩絮叨絮叨。
那边秦师爷走了过来,道,哦,原来又是卖包子的啊。张少爷我还当你又去谈买家呢。
难道,是卖于这个武植啊。
我虚与委蛇,说,什么啊,哪有的事情。
秦师爷道:人可不要面相。武植好艳福,金莲也是娶回家的,还有什么不可能。
武植那边倒是谦卑与笑:粗人讨个婆娘,也叫秦老爷见笑了。
秦师爷道:你找的那个可不是一般的婆娘啊。我们清河县里的一枝花啊。
他越这么说,武植越得胜,道:哪里哪里,粗笨丫头,没有人要,只有便宜我了。
我看这都没完没了了,也咬牙,算了,我跟你回去吃饭还成。
这样甩开秦师爷,径直去了武植的家。
武植住的虽然破败,但收拾的还算干净,我一想,金莲姑娘也是住在这里的,忽然感到很不舒服。这个地方,再收拾,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活活折杀我家的金莲。
武植在门口就喊了,婆娘,出来看谁来了。
金莲在里面应了一声,走了出来,粗布衣服,不施粉黛。眉眼间还是那般清秀,但举止已不复过去在家那般风情了。
她一见我,哎呀一声,道:我的小爷。当时泪眼婆娑。
我也感慨万千,不知道怎么去答。
倒是武植在旁边打岔,什么小爷,是小叔子了。
也别再这里磨叽了,你去看看锅里的鹅炖好了没有。
一只鹅,要花我四分银子的。要不是我弟弟来,谁舍得啊。你可别炖坏了。
我心想,你四分银子炖坏了,金莲也不会把那只鹅给炖坏了。
那个瞬间,又想到家父临终前,也是想吃金莲烧的鹅来着。不想拉到,也想,万千惆怅。
武植道:既然来了,也被站着了,炕上坐。
将我难得的一番愁绪,给活生生的打搅了。
金莲允声去了厨房。我则坐在炕上,无言以对。唯独武植像个话痨一样,喋喋不休。
要我说,还是亲兄弟。你也别嫌弃哥哥这里寒碜,以后你就住下来。
我道:我为什么要住哪这里。
武植愕然,道你不是要卖房子嘛,卖了房子,总归要寻根住处。我这里现成的,不好啊。兄弟们也亲近啊。
我冷道:不劳你烦神,我有去处。
武植不懂看人眼色,还是说,不成不成,别花这冤枉钱。你嫂子你也是知道了,别的不好,还是懂疼人的。这里毕竟有个热茶热水热汤饭。哪里不好。
我道:还是不烦劳你们了,我有的是去处。
武植道:我知道你手上钱多,好享受,看不上我们这里寒碜,也罢,要是你找好去处,寻个大些的地方,你也别嫌我们烦人,总归是要跟你住到一起去的。
金莲这回端着菜上来,一言不发。眼色也似要阻止武植继续言说。
武植不搭理,夹菜到我碗里。见我不动筷子。
自己便吃了一块。吃完脸色大变。
又唠叨开来,婆娘啊,你说你这心不在焉的,我弟弟难得来这么一趟,你也用心些。你说这鹅叫你烧得这般难吃,四分银子呢。
金莲在厨房里也不出来了。
我无言听了他说了又说,愣是不停。
忽然站起身来,将筷子拍在桌上。
闷闷的说声,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等武植拦,快步就走出门去。
武植一点也不识相,还在后面喊,有事情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你说你嫂子,真不是个利索人。老二你倒是将就吃两块再走啊。
我一言不发,头也不回。
心中忽然暗自冒出一个名字:
孟秋望!
孟秋望。
不知不觉,竟然自己默念了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