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夏天和秋天是没有明显分界线的,热烘烘的日子就这么一条道地直下着,一下又到了十月。聂拓准备到北非去两个月,他启程前,宫兰便又和维尘借用了他隔壁的房子。这让聂拓忽然想起那个顾炎刚来,他问她:“维尘的那个朋友还在他那儿借住吗?”
宫兰说:“早不在了,叫顾炎刚对吗,对了,这两天报纸上正有他的新闻呢,说是和一帮人在什么地方吸毒,被邻居报了警,抓了。”
聂拓有些吃惊地说:“维尘有什么影响吗?”
她摇摇头:“电话里没听他说什么。”
他点点头:“等回来我找他问问。”
积云路的客厅还是老样子,天气好,早晨一窗口的好日光。宫兰前几年的写作大部分都花在单位的丛书和一些任务上,眼下才捡起自己的小说。她父亲上半年突发了一次小中风,幸好缓过来了,要不她母亲不知也会怎样。相伴几十年的伴侣就是这样,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生物钟,反正平常看着各做各的,生命里最细微处却已调到了一致。父亲一病倒,她母亲除了照顾他,别的心思都没了,孙女送去外婆家了,她弟弟请了保姆来,但有些事情她母亲非得亲力亲为才放心,于是一待父亲有所好转,她母亲又病倒了。两个人同住到了医院里,好在病房调到了相邻,你看得着我,我看得着你,总算才都安了心。慢慢调理后,一同出的院。也没见同患难后增进友谊,每到吃饭时,他父亲一旦多夹了几块肉,就被她母亲的筷子碰掉,同时告诫说:“少吃点肉,还不吸取教训,先前血管都被油脂堵上了,你自己不在意,你连累我知道吧。”
光想着连累她,宫兰有些好笑地想,他们住院,她和弟弟都忙得乱了方寸。
是时间培育出了世上最坚固的伴侣。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夫妻,有的到老必得分开才过得舒心;也有一路恩爱的;最多的,是像她父母这样的,平时各不搭界,实际上谁也离不了谁。家里一场小小的变故让她琢磨着年老与时间的问题。她着手正在写的,便是一个老年题材的故事。
她想到和聂拓,分离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她原以为时间于他们并不是唯一的纽带。可它仍还是的。说到底,他们相互占据着对方的生命,靠的不就是时间吗。常人是无法摆脱时间的,虽则一个没有时间感的人是最强大的,可镌刻着记忆与情感的生命才是明了的,不然,谁能读懂一座无字碑呢。
亚热带的冬天总是慢吞吞地走来,北方早已是冰天雪地,这儿还春暖花开了一两个月。那个周五的晚上,她在电脑上看到聂拓给她留的一条信息,说明早和黄远一道赶往开罗,周日到家。
到周日中午,黄远给她来了电话,告诉她他独自先回来了,带回了聂拓的行李,聂拓则突然碰见了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临时跟着那人到埃及南部一个乡村去了,大概还得耽搁一周才回得来,他那朋友正效力于“国际无国界医生”的救援组织,一名患“脱肠”的罕见血型孩子要动手术,而聂拓的血型恰好和他一样。
黄远在电话里笑着问宫兰,聂拓到底是什么罕见血型。宮兰有些被问住了,说只听聂拓说过他是种特殊的O型血,但这么些年来就没见他进过医院,所以具体也说不上来。
黄远调侃了一句说:“怪不得聂哥不是一般人,连身上的血都和普通人的不一样。”
宮兰本来兴冲冲地要赶回蓝岩谷去料理一下,听见还要再等一周聂拓才回得来,便又把手提电脑留在了积云路。
到了下周三,她正在母亲家里吃晚饭,电视里忽然紧急插播了一条新闻:美国飞机在埃及机场起飞不久便发生爆炸坠毁的消息。她心里不知怎么“咯噔”一下,虽想聂拓应该没那么快回来,但放下筷子就给他打电话,却总也不通。她想起黄远说的,他去的是南部的乡村,兴许那儿没信号,这么想着,稍稍才有些宽心。
第二天她仍有些不定心,就一整天还是尝试着给聂拓拨电话,可拨来拨去仍是拨不通。正不停地试着,黄远的电话倒插了进来,说聂行让他和她去他家里一趟,他顺便把聂拓的行李带过去了。她有些好奇,问聂行叫他们去干什么,黄远有些吞吐,说不太清楚。
她坐车到了聂行家,开门的是先到的黄远,神情有些异样,她一眼看到聂拓那只熟悉的特大号皮箱,问他:“我怎么老打不通聂拓的电话呢?你说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偏僻吗?我得到网上查查,会不会是山区,老没信号?”
黄远抬手做了个“嘘”的手势,朝里面一间房指了指,她顺着他的手看去,聂行正坐在床边听电话,黄远轻声说了句:“美国的二姐打来的。”
“是聂颖?该不是老人家,他们父母有事?”她问。
他摇了摇头。
“你看到埃及空难的消息了吗?”她问。
黄远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忽然从他眼里感觉到一股可怕的同情正沉默地朝她倾泄而来,她涌起一阵不祥之感。回头再看聂行,他正做了个抬手擦眼睛的动作,她想到了什么上面,那最坏的可能,可是,不可能的,不会的,她急速地安慰自己,但胸膛里的心不由得沉沉地跳起来。
她发呆地望着聂行,聂行抬头看到了她,红着眼睛吸了下鼻子,然后朝她做了个过去听电话的手势。
她疑问着,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像个盲人似地伸出手去。
电话放到了她手里,电话那头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显然动过感情,抑制住了,很亲切地问了声:“是宫兰吗?”
她回答:“是的。”
“你好,我是二姐聂颖。”宫兰看过她的照片,她叫了声:“二姐。”
那边的声音才说一句“对不起”就又再哽咽了起来,“本来是让聂行和你说的,但他说不知道怎么说,还让我来告诉你,刚才航空公司打电话来证实了,埃及空难航班的旅客名单上确实登记着聂拓的护照,哦……天哪,我们太不幸了,你还那么年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两位老人家,聂拓还和他们约好明年一起过他六十岁的生日……”
电话里悲伤地哭泣起来,宫兰的手也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听筒对不准了她的耳朵和嘴巴,她不记得二姐还说了些什么,却记得自己似乎还朝电话里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太奇特了,她在听到噩耗时,内心却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镇静与放松,居然没有崩溃!只是,她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的全身剧烈颤抖,像棵被台风吹得瑟瑟欲折的小树。后来脑子里便一个劲地想着:奇怪啊,身体怎么能够那样大幅度地抖动呢。
她记得后来聂行和黄远一同搀扶着她走下了楼,她坐上了车,是她自己坚持要回蓝岩谷去的,也坚持要把银子接回去。黄远把她送了回去,他提着聂拓的大皮箱上了楼,她扶着楼梯把手,独自慢慢地,仍旧发着颤地走上二楼,银子可怜巴巴地跟着她。黄远临走问她还需要帮什么忙时,她使劲摇着头。
那一切她记得清清楚楚,可是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时,却完全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衣衫完整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
带着银子,她独自在蓝岩谷呆了十几天。这么些年过去,银子也是条上十岁的老狗了,或许不久也会离开她,它也或许感觉到主人永远回不来了,所以总是恹恹地蜷着,眼神忧郁。她很快就记起该定时给它喂食,它现在吃得不多,她自己更是一点没有食欲,大概有两天了,她才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也记起该给出版社打个请假的电话。
她和银子突然亲近起来,坐到地毯上抚摸它,拥抱它,把它的头搁到自己怀里,好几次她倦了,睡着了,醒来仍躺在银子身边。
在那大约两周的时间里,她记得总共才进了几次食,眼泪倒是下来了,每天任由它们尽情地流着。不哭的时候,她打开橱柜把他的衣服拿出来,折好了放进箱子里,她也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搬走的决定是自然而然生出的。哪儿都令她想起他,他睡过的床,坐过的椅子,看过的书,还有他各种经久耐用直至磨损也不愿更换的个人用品:茶杯、皮拖鞋、浴衣……甚至楼下传来的,像是他回来的汽车声与开门声。
她知道这房子独自一人是再也呆不了了。
每一样他的东西都能让她出好一会儿的神,她在折叠他西装的时候甚至想,或许就这样消散于无形也好,总比把他拼凑起来,穿上西装躺在棺材里好。他一向最讨厌形式。
在折叠一件格子衬衫的时候,她想起大约半年前,他就是穿着这件衬衫第一次带她上那山上去的。这一年里他倒有很长一段没有出差。她呢?在赶出版社催促的那本小说,几天都不下楼。是的,就是那段时间。有一晚他上床先睡了,后来她摸黑爬上床时,他醒了,开了台灯,看她穿着那条刺绣的真丝连衣裙,以为她要准备出门去。
她笑,回答:“这几天忙晕了,刚才洗衣服把四条睡袍都洗了,暂时将这套正装降格成睡衣了,反正挺宽大的,睡吧,明天睡衣干了就换了,穿着这身衣服睡觉,也许能梦见和你一道到欧洲去了呢。”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迷糊着笑了一声,搂过她说:“真不愧是我老婆,那咱们就去渡个假吧,你想去哪儿?”
“欧洲哪儿都没去过,你带路吧。”她在他怀里背过身去。
他在她头发上亲了亲说:“欧洲去多了也都差不多,我想告诉你一个近处的地方,本还想先瞒着你的,干脆明天就带你去看看吧。”
“哪儿?”她问。
他闭上眼睛笑摇摇头:“明天,明天去了就知道了,一早我们就去,你先做梦吧。”
第二天是个有些初夏味道的春日,吃过早饭,他开车带着她去了一个叫“岭头”地方。从蓝岩谷到那儿,大约才一个多小时。看上去像个冷清的小镇,他们的车开进了两边是农田的村道,又在崎岖的土路上开了一段,她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水库,四周有连绵的山脉。他把车停在一处山脚下,下车前跟她说:“剩下的路得靠两条腿了。”
他带领她朝一座山上爬去,当置身于林木青葱的盘山窄道上时,他卖关子地说,要去的地方实在有些奇妙,她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现代的世外桃源。因为这儿是两个地区的交界,丛山峻岭绵延,山区的经济利用价值没有平原高,所以处于有些三不管的地带,但这山实际上和几十公里外的一座名山同属一条主脉,那名山上有座上千年的古寺庙,所以一直是旅游胜地,而这儿,自从临近地区修建了几个大工业园和几条国道后,便与那名山彻底阻断了联系,却使得这山因而免受侵扰。
“这山没有名字,当地人说起它,只说‘岭头’那儿的山,这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聂拓喘着气地说,“一个摄影师朋友带我来的这儿,我们现在爬的是南坡,路没那么陡,离山顶也近些,如果从北坡上的话,可以边爬边看见整片的山谷,那天快爬到山顶时我就想,如果能在这儿盖一所房子,将是多美好的生活体验。”
“这山里有人住吗?”她问。
“叫我意外的就是,我刚那样想了以后,就看见山顶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所破烂的房子,一个村民在屋前朝一群鸡撒着谷子。”
“村民?这么说这山里有村子?”
聂拓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等我们再往上爬点,就可以看见那村子了,才十四、五户人家,世代住在那儿的,这上山的路难找吧,没人带还真上不去,都是那村子里祖辈几代人修采出来的,本来住户更多些,好些下山谋生了,那村子里到现在还喝井水,点油灯。”
再爬了一会儿,地势果然变得平坦了好些,望见一个竹子扎的牌坊入口,里面一溜不太齐整的平房松散地沿山势分布着,红砖砌的与木头搭建的兼有,村口有五、六个孩子在踢着一只破烂的皮球玩,看上去衣服都不太整洁,有的脚上穿的球鞋都各不相同。
聂拓朝那些孩子高声问了句:“阿花在不在啊?”
孩子们几乎是齐声地回答:“在。”并马上热情地领着他去找人。
一会儿,一个矮小黑瘦的男人就从一家人家的门口被孩子们喊拽了出来,他拖着一双鲜黄色的塑料拖鞋,穿着与身形不相衬的宽大的粉色衬衫,看见聂拓立刻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他们被请进了屋子,阿花拉过两张藤椅,请他们坐下,他自己站着,掏出烟来请聂拓,他笑着摆手谢绝,平息着喘气问:“去银行查了吗,钱到帐了吧?”
“到了到了。”阿花喜笑颜开地猛点头,转身拉开一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盖着公章的纸递给聂拓。
聂拓接过看了看,转而递给宫兰,她见是一份公函样的东西,上面是岭头镇某某村委会建房用地的批示证明,公函下面的空白处,码着几串身份证号码,按着两个红手印,歪歪斜斜地另写着一行字:
“岭头镇某某村村民赖黄花自愿将岭头山顶住房用地售予聂拓先生,按照国家规定,土地使用期七十年,售金壹拾万元整……”
她看完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他朝她眨了下眼,拿过那“公函”小心地收好,然后朝阿花说:“那行,你再带我们上去看看吧。”阿花忙说好,他们便站起来跟他走。
阿花领他们没再回到村口来时的南坡,而是穿过村子,从东北坡的一条小路上去,只用了十来分钟就到了山顶,他边朝自己那鄙旧而黑乎乎的房子走,边撮着嘴“咯咯咯”地驱赶着散在山坡上吃食的鸡群。宫兰在后面小声地问聂拓:“你等于花十万买下了人迹罕至的一处破房子,连像样的地契都没有咯?”
他笑着回答:“这么说也没错,其实,连那公函上的村子也在山下,这里的人,户口基本都落到了镇上,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和阿花他们之间有个凭据。阿花和那些村民们,祖上都供在同一个宗祠里,都有血缘关系的,阿花把山顶上的房子卖给我是他们大家商量后一致的决定,所以那钱也不是阿花一人所得,你知道,这样的地方,根本办不了正规手续的,但阿花家从他祖爷爷起就住在山顶上了,村里人都可以作证。”
“那就是说,那张公函也根本是一纸空文,”她表情有些夸张地瞪着他,“还写着什么,按照国家规定使用期七十年。”
他也笑起来,说:“钱只是个象征,我跟村民们交谈过,我相信阿花他们都是善良淳朴的人,其实他们大可以住到山下的镇上去,可是在山下生活费用高,他们也不习惯那些笼子式的楼房,宁愿一块聚在山上,丰寡由天地垦几分薄田,守望相助。其实我花钱换这么一张凭证,只是跟他们交个朋友,以后在山顶上盖好了房子,他们就是我们的邻居,靠他们出力帮忙的地方多着呢。”
“这么说,你已经准备好了,退休生活就安排在这现代文明的遗漏之地,没电没水安度余生了?”
“是和你共度余生,亲爱的,这儿总比你原先帮我设想的在原始森林里刀耕火种强多了吧?”
“我算算,买地十万,再建上房子……”
一只白尾的大黑鸟“呕呕”叫着低低地飞过他们头顶,他突然一把攀住她的肩膊,将她扳到他手指的方向看。她转身站定,阳光下,一片连绵开阔而色彩斑斓的山谷呈现在眼前,那只黑鸟滑翔般地轻盈地滑向山谷中去,山风哗动着树叶“沙沙”地响起来,山谷中深浅不一、红黄绿各色的树木,林海般地搅动起来,她一下就被这摇曳生姿的景象吸引住了,连喘气竟都停顿了一两秒。
他指着下边一处红褐色的山崖说:“那土壤的颜色,让我想起法国西南部那些红粘土的葡萄园种植区,”他踢踢脚下松软的土层说,“看样子,像是石灰岩土质,也许,将来真可以试着种葡萄酿酒。”
“行,反正往后跟着你,这么着都是当农民。”她开心地调侃了一句。
“可能的话,我们还可以帮助这里的孩子们。”他眺望着山谷说,“刚才那些孩子里,最大的十二岁了,还没读过书,办一个学校奢望太大,但启蒙教育是可以尝试的,不愿意或没有能力到山下上学的孩子,大可不必去遭受城市中那些孩子们所受的罪,我们可以教他们,除了知识,重要的是培养他们独立而不受社会模式羁绊的思维方式,说不定他们中会出现不同凡响的头脑。”
这就是他憧憬的退休后的“崭新的人生”,一张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自力更生蓝图。她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的,天生具备的行动力一直是他个人意志的保障。
他这时转头朝阿花喊:“阿花,那个瀑布呢,带我们到那儿去看看。”
阿花远远地在家门前应了一声,朝房后指了指,示意往那儿走。
那天他们尽在山中游走着,中午就在阿花家里简单地吃了午饭。到傍晚,他们伴着落日下了山。
在回去的路上,他开着车窗,精神好得仍如跃动的山风,他问她感觉如何:“今天没白来吧?你能想到吗,在离大城市并不遥远的地方,在工商业文明的虎视眈眈下,大自然留下了这样一个遗腹子,”他兴奋地拍了拍方向盘,“我觉得买下阿花那块地,是我至今为止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
她笑他:“那能叫买吗,别到时房子盖好了,又出别的状况。”
“这个我想过,但你看,这儿的海拔大约在五、六百米,山路陡峭,水电不通,土壤不肥沃,旅游没有名目,又处在两地的交界上,恰巧就是被老天遗漏的无名之地,不说阿花的祖上,他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在山上住了四十年了,山下沧海桑田多少回,可在山上几乎没碰见过什么人,太棒了,就让它永远被遗漏吧。”
这倒真是奇妙之处,她在心里想,因为他的高兴也高兴着。
一个占地庞大的工业园缓缓地掠过车窗,暗蓝的天空下,路边几排高大方正的车间里显得灯火通明,在青山与晚霞的包围下,里面仍进行着技术世界所需的机械而高强度的工作。她忽然想到了丹秀,大概一些如她般的女孩们正在那儿加着班,她们的目光聚焦在手中不能疏漏的零件上,年华如窗外被忽视的光影,一点一点地沉去……当她们终能停下活计回到宿舍时,天一定已黑了,剩下疲惫、寂寞与茫然陪伴着她们被蚕食的青春。
他想要帮助那些山上的孩子,想到这个,她把头轻轻地靠上了他的肩膀。
他的肩膀仍旧充满力量,她希望他一直拥有这样健康强壮的体魄,不令她想到他日渐趋老的年龄,他五十九了,不知不觉离他的退休生活那样接近了。她会陪伴着他的,她要陪伴着他,慢慢变老直至枯萎。她知道等那山顶的房子盖好,她会义无反顾地和他一道搬上去住,不管是高山、密林甚至在大海上漂泊,她也会陪伴着他,这一生,也许只有死亡能把他们分离了。
可分离来得这样早,这样地毫无征兆悄无声息,或许只差个一、两年,不会太久的,他就该兴致勃勃地开始他的退休生活了……
那次和她去完岭头之后,紧接着他便着手建造房子的事宜,几乎每天都往山上跑,还开车去了几百公里外的一个柚木储木场。
如果他还在,到真正退休时,山上的房子早已建好,他的富于行动与决策力,将保证他把那房子建设成他们两人共度晚年的家。
他那时也有了时间,她仍旧还没去过欧洲,他可以是她最好的向导、翻译、和百科全书……频繁的分离不再来打扰他们,日子也许更平淡,但总之只要有他,她的世界一切安好。可所有的一切,现在全随着他迎风而散,无影无踪。
在蓝岩谷的最后一天,她坐到了他的书桌前,拉开抽屉开始整理,在那儿,她发现了他用炭笔画的一沓盖房子的设计草图,有几张是细节描绘,他仔细地标注着每根梁柱的长度与直径,下桩的方位,地基的深度,排水的布局等等。最后一张图纸上,他用素描的方式绘出房子盖好后的效果图。在那些纸的下边,居然还有一份水质检测证明,他细心地将山上的井水取样去做了测验。
效果图上的房子有着斜顶,带着两个烟囱,整座房子看上去并不庞大。她在图纸旁发现几片崭新的钥匙,猜测就是那房子的。过去大半年里,他几乎全神贯注于那房子的建造,早出晚归,他雇了山上的几个人,自己也卷起袖子一同参与造房。似乎他也已开始有意地删减工作量,她听见他在电话里和城市卫视的负责人说,暂缓明年的续约。他是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房子的落成的。就在他出发北非前,她曾想跟着他去看看建房的进度,却被他阻拦了,像要送她一个惊喜般地说:“再等一等,等我回来再开工把尾巴上的东西弄完,你正好过生日时,一准就造好了,你现在可以开始想想要搬过去些什么家当了。”
终于,她把所有要带走的东西都装进了皮箱、编织袋和纸箱里,她抚摸着银子,喂了它最后一餐食物,算作最后的告别。然后给聂行去了电话,让他来把银子接走。
那天下午,搬家公司的车准时开来了。天突然阴了下来,风也猛然大了,气温像是比前两天降了好些,她没有看天气预报,猜想大概又是寒潮来了。临下楼前,她在脖子上缠了厚厚两圈绒线围巾,稍稍也遮住些惨白的脸,但她没顾上照照镜子,所以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到底有多憔悴。等她轻飘飘地下了楼,站到天光下时,才感觉到一阵阵贫血似的眩晕。她看着搬运工从二楼上把一箱箱物品搬到车上,最后她也上了车。车开去了积云路,现在只有那儿可以暂时落一下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