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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少年单手托着铁杯子绕场,众人纷纷扔进钱去。

眼看着杯子要到面前,初九抱着琴扭头钻出人群。

初九发现,这条街上三步五步全是叫花子。有人没有手,用脚写字作画,没有眼睛,用嘴唱歌,有手有脚有眼的的,跪在地上磕着长头,头前地上写着字:都城投亲不遇,跪求施舍几钱归家。

走了很久,走到了这漫长的要饭长队尽头,初九用眼神估摸了一下位置,蹲了下来。把琴放下,盘膝而坐。

初九掏出木碗放在琴前。旁边有人说:你在这儿干嘛呢。

初九:要饭。

那人:你在这卖东西行,但千万别要东西。

初九:你不是也在这儿要饭吗?

那人:我在这儿做生意。

初九扭头抬眼斜看,那人黑瘦,竹竿一样站在身旁,双手环抱,浑身破衣裳,比初九身上的还破。乌黑眼珠,乌黑胡子,脚下平铺一块大红缎子,缎子上放着拳头大小圆乎乎乌黑一块东西。

初九: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那人:我要把这块宝贝卖出去。

初九:是你脚下那块黑石头吗?

那人:你愿意叫它石头也可以。

初九不再说话,把碗放在琴前。低头弹琴。

路过的人:没见过这么黑的石头。

那人: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石头。你见过石头吗?

路过的人:我见过石头。

那人:你抱过石头吗?

路过的人:不瞒你说,我的小名就叫石头,我抱过各种各样的石头。

那人:你要是抱过石头,那你肯定知道石头有多重了?

路过的人身边的姑娘拉他走,他挣脱了:我当然知道。

那人嘿嘿一笑:那你认为你看见的这个是石头吗?

路过的人:这要是金子,你会摆在大街边吗?

那人:你见过金子吗?

旁边的人越聚越多。路过的人脸有些红,伸手到脖领子里,揪出指头粗的金色链子,再伸进身边姑娘脖领子里,揪出另一根金色链子说:老子这两根都是纯金链子!

那人伸手掂掂金链子,弯腰低头:是真的,您这条链子沉甸甸,真金足金赤金。可我脚下这块宝贝比金子还重。

路过的人甩开身旁姑娘的手,说:谁也别拦着我。你这块石头要比我的链子重,我把链子送给你。

那人:当真?

路过的人眼睛睁圆了:当真!伸出右手要抓石头,手刚伸出又缩了回去,抬头一脸笑:你这不是什么陷阱吧——现在骗子这么多。

那人:放心。

路过的人伸右手,十指张开,抓着地下的石头,欠了欠腰,石头纹丝没动。

路过的人再伸左手捏着,石头像在地上有根。

路过的人两手围抓,石头一动不动。

路过的人转转手指:真他娘邪门儿,就是一块金子,也不该这么重。

围观的人跃跃欲试,卖石头那人眯着眼不说话。众人蜂拥而上,手扳,脚踢,肘推,一个壮汉用刀撬,刀弯了。

石头动也不动。

众人乱哄哄,赌金链子哪位不知道哪里去了。众人逐渐散去,转眼只剩下卖石头那人和那块石头。

初九:你这块小石头还真奇怪,有那么重吗?

那人:你我有缘一起站街。我告诉你,这不是一块石头,至少不是一块平常的石头。你也可以过来试试看。

初九站起身来,走过去,伸手推了推那块小石头,像推一堵墙。

初九:再重,可也是一块石头。

那人盘腿坐在地上,哈哈一笑:姑娘你说对了,我这半辈子就废在这块石头上了。我半辈子采玉,不停地挖,挖出来的是玉还是石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挖出来石头,别人抢了去,发现里面是美玉。我挖出来这块石头,以为里面是玉。我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上面,最后发现,就是一块石头而已。

那人继续:要说我惨,有人比我惨。他们挖到石头,断定里面有玉。不远万里,来到都城,把石头献给大王。剖开一看,就是一块石头。当场砍掉手脚。我算命好,手脚都在。

那人伸出手脚给初九看,脚上没鞋,手上油黑,脏的发亮。

那人朝着地上的石头努嘴,嘿嘿一笑:我在南方挖了半辈子玉,没见过玉,实在不想挖了,挖到这么个东西。不是石不是玉,不是金不是铁,没人知道是什么。有人让我献给大王,我想也不去想。我就是站在路边,招呼过路的人,说你想不想试一试,这到底是一块什么东西。

初九眨了眨眼睛:你是说你带着这块东西从南方来到了都城?

那人:是的。

初九:这块石头有多重?

那人:二百九十九斤。

初九:个头不大,分量不小,怪不得人都动不了。

那人:所以说,它是我的宝贝。

初九:你有多少斤?

那人:我脱光衣裳,九十斤。

初九:那请问,你是怎么把你的宝贝从南方弄到这儿的?

那人嘿嘿一笑,瞥初九一眼:就知道你会这么问。要问我把这块宝贝弄来,你就得见见我另外一个宝贝。

说话间,满街叫花子突然骚动。卖艺的收家伙,磕头的收脑袋,哭泣的收泪,画画的收脚,好多瞎子突然睁眼,残疾人突然行走如飞,转眼不见。

那人扭头冲后大喊:宝贝,管城来了!

喊罢又冲着初九:快收拾起你的家伙赶紧走。

初九:怎么了?

那人:别问了,快走!

刚说完,一阵风从身面扑来,初九看到一个姑娘,高胖白,脖子上的肉耷到胸前。她冲到那人前面,弯下腰,一只手抄起地上的黑色石头,一只手抄起那人,扭头就跑,很快不见。

初九定了定神,看见早上踢她的高爷领着十几个黑衣人,所到之处,要饭的乱撞。有几个躲闪不及,被抓在黑衣人手里,扳脖拧臂,摁在地上。

初九抱琴揣碗扭头便跑。听见高爷在后面喊:抓住那个小丫头!

初九没命的跑,见巷就钻。跑了好久停下,回头看到没人追赶,才喘出气来。低头,发现脚上的鞋没了。

光脚踩到雨后街上的石板,倒也一丝一丝的凉快。

就这样晃来晃去,天色渐暗。初九发现平安包子铺再次出现在街的尽头。

远远望去,平安包子铺旁边的酒摊挑起了灯。方形木头桌子错落排开,每张桌上一盏大烛,微风过去,烛火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跳跃迷离,桌子旁慢慢坐满了人,酒打上,菜端上,声音和香味飘了过来。

各种卖艺者散落到桌子之间,初九也走了过去。

桌上的食客一招手,卖艺者涌过。食客指谁,谁上前一步。

有一男一女最受欢迎。男人眼盲,女人腿瘸。男人用嘴吹一根短竹,女人随声歌唱。向他们招手的最多,连唱了好多桌。不断有人招手喊:吹笛子的过来。初九才知道,原来那根短竹名叫笛子。

又有人喊:吹笛子的过来。那女人在前面一走一歪,男人跟在后面,一手拿着笛子,另一只手拄更长的一根竹子,走过去。女人递过一把扇子,说:“您挑一首。”

食客打开扇子,上下看看:这一首名字有意思——竹子没眼儿笛子有眼儿。就来这首!

男人把双手捏着笛子送到嘴边,鼓腮吹气,声音尖利悲切。女人闭上眼睛,撅嘴唱:竹子没眼儿笛子有眼儿,汉子没眼儿妹子有眼儿。能睁眼儿的没心眼儿,不睁眼的看花眼儿。竹子没眼儿路上走,笛子有眼儿风里抖。汉子没眼儿吹笛子,妹子有眼儿吹汉子。笛子有眼儿冒声气儿,妹子有眼儿淌泪花儿。

有桌上食客边听边笑,拍桌子喊:“你们听听!诗在民间,歌在民间!”边笑边撒铜板,叮叮当当,扔进吹笛者脚下的草帽。

笛声残,歌声艳,衬着莫名悲凉。初九远远站着,听笛子和女人的声音,好好的有些难过。

有人拍她肩膀,初九扭头,卖石头的男人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抄起他跑掉的女人站在他身后,黑色石头攥在女人手里。

那人点着头笑:小姑娘家,听这淫词浪曲!

初九:什么是淫词浪曲?很好听啊!你们怎么也在这?

那人:我来这里做生意。

初九:我准备在这里要饭。

那人:小丫头,我们有缘,还没认识。我叫丁火,补丁的丁,着火的火。

丁火侧闪三步,露出后面的女人,伸手:我来介绍,这就是我的大宝贝,我的娘子柳灿灿,柳树的柳,灿烂的烂——不对——灿烂的灿。

丁火手伸向初九:这是我新认识的小朋友。

初九点点头:我叫琴初九,这把琴的琴,初九的初九。叫初九就好。

柳灿灿咧嘴一笑,伸出了手。初九,也伸出手,顿时觉得自己的手在柳灿灿的手里消失了。她的盯着柳灿灿另一只手里的石头,忍不住问:你的力气真大——一直拿着,不累吗?

柳灿灿一笑,手一扬,石头从手里蹦起半尺,又落回去,砸在掌上像耳光声。

丁火:娘子小心,砸了谁的脚也不合适。初九说的对,虽然娘子有使不完的力气,但还是能歇则歇。

柳灿灿张嘴说话,声音细软:我帮你紧看着,走哪儿都舍不得放手,别的姑娘说了一句,你就让我放下。你自己拿着吧。

她伸手石头推到丁火手里,要他接着。丁火急忙缩手:不敢不敢。娘子想歇就歇,想拿就拿,想抛着玩就随便抛,砸谁的脚该谁倒霉。

柳灿灿笑笑收回了手。丁火对初九讪讪笑:娘子喜欢逗着玩。

初九:挺好。

丁火:好我要赶紧做生意了。夜间没有管城,我们要抓紧时间——娘子,摆石。

丁火从怀里掏出大红缎子,双手各执一角,啪的一甩,落地方方正正,柳灿灿上前一步,石头落在缎子正中,缎子四角顿时抽回许多褶皱。

柳灿灿到后面远远站着。丁火嘿嘿一笑:这就算开张了。初九,你也要趁早干活啊。

初九:我挨着你,就坐这里。

丁火:不行,这里不是大街人来人往。你要像他们那样,走到桌子中间,才会有人叫你。你坐在这儿,谁能看见谁能听见?

初九:那你为何不捧着石头过去,挨个叫卖。

丁火:这你就不懂了。你要饭,我做生意,咱们俩不是同行。你要低下脑袋,主动出击,才能挣到银子。我不一样,得拿着自己,等客上门,姜太公钓鱼你知道吗?

初九:我知道钓鱼。

说着初九摆琴摆碗,弹奏起来。

过了很久,丁火和初九均无人问津。

丁火叹了口气:初九,不是哥哥说你。你看人家,吹拉弹唱热热闹闹,你坐这儿绷这几根弦,我坐你旁边都听不清楚,你怎么招来客人?再说,喝酒找个卖艺的,就是助个兴。你弹琴越听越冷。你应该考虑换个手艺。

初九笑笑不言语。这时,酒香阵阵,平安包子铺的香味也飘了过来,丁火深吸了一鼻子,又叹口气:初九,等我生意做成,请你就着包子喝酒,要吃多少吃多少,想喝多醉喝多醉。

说完,丁火回头看看远处的柳灿灿,又叹气:我家娘子两天没吃到东西,瘦了。

初九回头看,柳灿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咧嘴和丁火对笑,两条胖腿前后晃。

初九站起来,走向平安包子铺。

一会儿,初九捧着四个包子走回来,递给丁火:你和灿灿吃吧。

包子冒着热气,丁火的眼睛睁得比包子还大:小初九,你怎么能要来这么多包子?

初九笑笑:吃饱再说,不够我再去要。

丁火接过包子跑去柳灿灿那边,初九坐下接着弹琴。

丁火走回来,初九:包子好吃吗?

丁火:闻着是真香,吃着怎么样不知道。

初九:你没吃啊?

丁火:我娘子每天拿着宝贝,身体消耗大。

初九:那我再去要几个。

丁火:不用了。我不饿。你再去要,该轰你了。

初九:你这个宝贝卖了多长时间了。

丁火瞪着眼睛想想:我算算——整三年了。

初九:三年没卖,你和灿灿怎么过来的。

丁火:打赌。今天你看见了,我说你动不了这个东西,你一看这么小,定不相信,机会就来了。总能挣些散碎银钱。有一次一个赌就赢了一锭银子。那人愿赌不服输,扭头想跑。我娘子把他摁在地上,乖乖掏出银子。

初九:灿灿哪来这么大力气啊。

丁火:这个说来话更长。等我不做生意时再细说罢。

初九:你的生意为何三年不开张?

丁火:没人信我,没人懂我。

丁火:我们好多人在南方挖玉。可我知道,他们都在骗我。我挖出玉,他们说,一块烂石头。然后低价买走,像在施舍我,转头卖个高价。我挖了块石头,他们说,里面有美玉,但就是没人掏银子。他们鼓动我去赌。我赌输了,倾家荡产,穷了病了快要死了,躺在地上,没人再看我一眼,给我一口粥喝。等我再活过来,他们又来找我。等我挖出了这块石头,他们害怕它真是个宝贝,又盼着它其实是一堆屎,他们挺难的。只有我娘子,她说,我认为是宝贝,就是宝贝,和他们没关系。我再不靠他们,我靠我自己。吃不饱饿着,能吃饱就吃撑。东西能卖出去好,卖不出去也死不了。

丁火继续说:话说回来。说不着急是假的。我着急。能不能挣来银子我自己不在乎。我就想有银子能让我娘子高兴。三年了,我对不住她。她越支持我,我越扛不住,她越不在乎有没有银子,我就越想给她银子。

说着,丁火回头看柳灿灿,灿灿晃腿抿嘴笑。

丁火对初九说:我娘子总是这么笑容满面,让我无地自容。她说,丁火,你行!你和你的宝贝都是我的宝贝,我对你们两个都有信心。每天跟着我饥一顿饱一顿。有个瞎子给我打了一卦,给我四句话——半生伤金悲玉,半生削金断玉;半生日暮西山,半生月满中秋。我琢磨着,半生月满中秋,定是说哥哥我后半生还是会很圆满……

听到中秋二字,初九恍惚了片刻,丁火后面的话没再听清。她定了定神,继续低头奏琴。

夜色渐浓。初九耳中突然一阵环佩叮当,由远及近。抬头看到四个姑娘从眼前走过,长裙及地,服饰浓艳,在漫天月色和四处灯火间,四张脸月貌花容。

四人笑闹着走过,空气中香气逼人。初九的眼神跟着这四位姑娘走入酒桌间,坐下,其中一个嬉笑之间,突然轻拍桌面大喊:上酒!唇血红齿雪白。

把眼神投向这张桌的人显然不止初九,满场的眼睛都聚在了这里。丁火看了半晌,扭头看看初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王八没壳就是四脚蛇,神像不上漆也就是团泥巴。初九,她们的衣裳穿你身上,比她们好看多了。

初九笑了笑,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裳,千疮百孔,不辩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