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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花梨:“我信你,妹妹。我每天人前风光,花满楼主,都城谁人不知。背着人,我眼里流出泪来,再咽回肚子里去。谁能知道?我每天一个人活成两个人,一个放声笑,一个放声哭,热闹的时候,我以为笑着的那个是我。夜深人静,才知道,哭的那个才是我自己。”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了今天吗?”花梨泪流满面。

说到这儿,花梨起身取酒,斟了两杯。端给初九,仰脖喝下,说:“姐姐命苦。今儿晚上,陪姐姐喝个痛快。”

初九也把酒干了,看着花梨。

花梨:“姐姐本姓张,长在大罗边城郊外乡下。三岁,我娘一场病,死了。七岁,我爹跟我舅舅一起被抓了去当兵,都死在阵前。我跟着舅妈过活。灾荒一来,我舅妈活不了,一两银子把我卖到边城妓院弥香楼。楼里的人都叫我一两。”

“弥香楼头牌姑娘花辰喜欢我,认我做了干女儿,因我爱吃梨,就随她姓给了我一个名儿叫做花梨。我干娘对我好,有点好吃的就给我,把我收拾的干干净净。十岁,楼里逼我接客,是她们俩死活不让。直到十四岁,我才接客。”

“我死也忘不了那一晚,老妈子在门外等着,我干娘给我画了脸,搂着我哭,我也哭,脸又花了。她再给我画了一次。画完对我说,梨儿啊,今天娘护不了你,心疼。我说,娘我不怕。她说,不怕,天黑了,挨过去,天就亮了。”

“那人是个老头,二十两银子买我头夜。一直问我疼不疼,我疼得要死,咬着牙不出声。他让我叫。我光哭,死活不叫。他就打我,拽起单子上我流的血往我嘴里塞。我拼了命,光着身子跑了出去。跑到我干娘房里,看见我干娘光着身子在床上接客。我站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干娘的客人看见我,笑着说,这儿还有个嫩的。我干娘把他赶出门去,过来抱着我,给我擦腿上的血。我们两个人光着身子抱着哭了半宿。”

“从那以后,我再没哭过。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命。从那以后,我什么客都接,只有一条,干娘接过的客人,我不接,我觉得脏。我把我干娘当亲娘。”

“我十六岁那年,大罗和鱼南重开了边贸。干娘当时已经停牌。有一个鱼南客人老来找她,出手阔绰,还说要花银子赎我干娘,干娘高兴的好像年轻了二十岁。那人说,要带干娘跟他去鱼南,投钱在鱼南也盖个弥香楼,让我干娘做楼主。干娘说,去可以,得带着花梨。那人出银子赎了我俩。”

“那人是个好人。到了鱼南,果然依着边城弥香楼原样盖了一座。我干娘做楼主,我也再不接客。只帮干娘料理事务。就这样过了半年,这半年是我和干娘过得最好的日子。”

“好景不长。那人一妻一妾两个老婆,知道了这事,找到楼里。叫我干娘和我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干娘可怜,被逼得要跳楼。那人听闻赶了过来,对他两个老婆说,你们要逼她,就是逼我。她不用跳,我跳。俩人不依不饶,指着干娘和我说,一日为娼,终身为妓,边说边打我们。那人对干娘说,本想给你和花梨几天干净日子过,到头来也不清净。说着取过一把刀,当着众人,一刀一个把两个老婆都捅了。捅完,对我干娘说,这样大家都干净了。”

“那人连杀二妻,被判了凌迟。只等秋后。弥香楼封了,我和干娘流落街头,举目无亲。干娘每天跪在衙门口,见人就说,那人是为她杀人,问能不能让她来抵命。”

“直到有一天,刘将军带走我们。后来的事就不用多说。刘将军让我来大罗细作,干娘重开弥香楼。我为了我干娘,干娘为了牢里的那个人。不做,大家都得死。”

初九说:“他们就爱这么干。”

花梨:“没办法。都不是为自己活着。干娘说,死易活难。”

初九:“死倒没什么。”

花梨:“自己死没啥。活着,就是想让自己在意的那几个人也活着,还能活好。姐姐我从三岁开始,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多活一天都是赚,少活一天也不赔。我干娘对我好,为了她,我怎么活都行。”

“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我,他们说,这叫以柔克刚,只有至柔能克至刚。”

花梨说到这里哈哈大笑:“有时想,姐姐我就是妓女的命。好不容易,到了鱼南,再不接客,我以为,我这妓女当到头了。谁知道,一年以后,我还是得回来大罗继续。”

“你没做过。”花梨看着初九,眼泪汪汪的说。“你不知道里面的苦。有人出银子,你就得脱衣裳。你一点不爽,还得拼命的喊爽,只为了能让客人更快一点。客人多了难过,客人少了更难过。我想要让万玉城注意我。只有一个笨办法,就是让找我的客人越来越多。这一点,我很容易就做到了。我做了两个月,找我的人排队排了一个月。我来者不拒,我要保证,每个从我身上下来的人都还想着下一回。”

“我这样玩命干,万玉城注意到了我。那天晚上,吩咐让我不去接客,去他房间。到了他房间,他端着酒坐在椅子上,笑着对我说,来,把你在客人身上的本事使一遍,让我明白明白为什么你这么红。”

“第二天,他就再没让我接客。”

“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我当了楼主,一年以后,花满楼在都城如日中天。”

“玉城对我不错。有了我后,花满楼大小事情他慢慢不管了,全交给我。我只要对他一个人负责。楼里从前的几个头牌不服我,玉城一句话,全赶了出去。”

“记得有一次,我从前的一个客人喝多了酒,找到我,让我陪他。我说,对不住了,花梨现在不接客。他说,你个臭****,你忘了当时你叫的有多欢了吗?第二天,这个人的尸首就漂在护城河里。玉城没说,但我知道,是他安排人干的。他杀个人不难,但为我杀人,我高兴。”

初九说:“那你还记得你的任务吗?”

花梨:“我不记得我有什么任务了,我只记得我干娘。”

初九:“比起你干娘给你的,万玉城给你的好像更多。”

花梨呵呵笑了,说:“你明白姐姐我的处境吗?”

初九:“明白。”

花梨:“鱼南国一直给我压力。刚来时,我的任务是杀万喜年和万玉城。我的答复是,杀万玉城简单,杀万喜年难。那边来命令说,只杀万玉城也行。给我三天时间,杀了万玉城。那三天,我和万玉城天天睡在一起,每时每刻在想怎么样杀他。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我不在乎我的命,我知道,杀了玉城,我还能活着,有人安排我离开。可我下不了手。”

“第三天晚上,玉城高兴,和我喝酒。我怀里揣着毒药,挣扎了一个晚上。我有无数次的机会,把药洒进他的酒里。我盯着玉城的酒杯,心里想着,下一杯就下药,下一杯就下药。直到玉城喝完了一壶酒,醉倒了,躺在我的怀里睡了,我都没下药。”

“我倒了一杯酒,放了药。抱着玉城说,再喝一杯。他迷迷糊糊的坐起来,接过杯子,眼睛闭着脸上笑着说,花梨,你知道吗?我白天忙来忙去,心里好烦,只盼着晚上赶紧来。和你喝杯酒,躺在你怀里睡着,什么事都不用想,什么话也不用说!说着举杯要喝。我一把打了杯子,抱着他看了一夜。”

“第二天,我写了张条儿,说我杀不了人,愿意回鱼南谢罪,只求饶我干娘。我拿着纸条去吃包子,结果收到命令,我的任务变了。不要我杀人,改做让我偷刀。我感觉像我自己死而复生。”

初九:“你现在计划怎么办?”

花梨抹了把眼泪:“我没计划,但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知道我和玉城没有结果。”

初九:“你和他这么长时间,连把刀都见不上吗?”

花梨:“说起这把刀,我也奇怪。鱼南国知道万喜年有把绝世宝刀,居然是我干娘说的。平安包子铺给我的任务条上写:花辰道,万喜年处有宝刀,务盗之。”

初九:“这不奇怪。鱼南败给大罗,就败在刀上。刀都出在万喜年处。”

花梨:“这个我不奇怪。我是不明白这和我干娘有何关系。”

初九:“也许就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你的干娘在他们手上。”

花梨:“我也这么想。接到任务的那个晚上,大罗举国欢庆赢得天冷会举办权。大王摆筵,请都城百官喝酒。玉城喝得大醉,来到花满楼。我提起天冷会,玉城冷笑说,比刀?谁的刀能快过我爹?爹那把。我说,那到时候,大元帅拿出刀来,咱大罗岂不是必赢?他说,我爹的刀可不是拿来和别人比的,我爹这把刀,我都只见过一次。”

“我问,元帅的刀能有多快?他说,爹有次过生日,高兴,五年没喝酒,那晚喝的不少。我陪他喝到半夜,我爹看着天上的月亮,说,让你看把刀。说完取来一个盒子。对我说,你知道最快的刀有多快吗?我说不知道。我爹端酒站起,大声读了一首诗——李白那首——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玉城说,爹反复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这一句。然后对我说,明白吗?最好的酒可以忘愁,最快的刀可以断水。他让我举起杯,说,你把酒泼出来。我端酒泼在空中,我爹伸手一挥,泼出去的酒被齐齐砍作两段。我爹坐下接着喝酒,我看呆了。第二天,我爹叫我过去,只说了一句,刀之事,勿向外人提。”

“我说,谢谢你没把我当外人。玉城说,你当然不是外人。”

“从那以后,玉城再没提到过刀的事。好几次我拐弯抹角说到这里,他都不再接茬。”

初九:“那现在怎么办?万玉城尚且只见一次,我们更连边都沾不到。”

花梨:“玉城把我当做一壶能浇浇愁的酒。但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那壶忘愁酒。我能为他做任何事,他酒一醒,马上能忘了我。我没能力让他把刀从万喜年那里拿来。但我现在知道,谁有。”

初九:“谁?”

花梨:“你。”

初九:“什么意思?”

花梨:“玉城对你,我能看出来。倘若现在能有一个人让他做任何事,那个人肯定是你。”

8

纳兰如若出事了,因为他打伤了卓老六。

卓老六原先在都城南边开一个养猪场,都城三分之二的猪肉来自这里。

卓老六年近四十不婚。发达以后,提亲的更多了,卓老六总是微微一笑,不拒不接。

有人说,卓老六只喜欢年轻俊秀的屠宰工。有人来到卓氏猪业,发现这里喂猪宰猪一水儿的少年英俊,个个玉树临风,全身上下一尘不染。

有人发现,这些少年穿戴格外讲究,花银子格外阔绰。

大家都说,他们白天喂猪杀猪,晚上轮流到卓老六房里接受犒赏。

卓老六从来不去任何妓院,直到听说纳兰如若的出现。

从很多年前开始,卓老六的身上就已经再没有出现过任何和猪有关的气味。但他对这一点总是很不自信。他每天洗三次澡,他让手下泡一大盆热水,热水中必须漂满时下开的正艳的鲜花。卓老六躺在水中,四个到六个不等的手下分别负责把他的每个部位搓洗干净。

卓老六仍不放心,他让手下近距离的闻遍全身,确定没有一丝异味,再把从别国重金购来的奇花异草经年炮制而成的香水从头到脚喷洒一遍,从里到外换上新衣。

这时,他才会坐上异香扑鼻的马车,直奔花满楼。

卓老六的香气往往在隔着半条街的时候就传到了花满楼门口。时间一长,花满楼的看门小子只要刺溜一下鼻子,就会大声喊道:“卓掌柜到。”

虽然卓老六深知,第一,花满楼的客人非富即贵,但真正比他腰包鼓的没有几个;第二,没有一个人没吃过他卖出去的猪肉。但这两点都不能让他满意,他更喜欢没人知道他就是那个卖猪肉的寡头。他更希望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喜欢文艺又不用努力去挣银子的神秘富豪。他很不喜欢听到猪这个字眼。如果有人说到这个字,他就会认为这包含着最大的敌意。

每当卓老六身着都城最一流裁缝亲手缝制的锦衣,手摇当朝最负盛名的书法名家题写的折扇,香喷喷的坐在花满楼演出台前的时候,纳兰如若在后台的一片脂粉气中就已经准确的闻到了卓老六的气息,他的心就一紧。

纳兰的担心并不多余,整个花满楼都能看出来那位每夜第一个到来,坐在最前台,香气盖过花满楼所有脂粉裙钗的卓掌柜是奔他而来。在别的人演出时,卓老六只是缓缓饮酒,偶而微微一笑。而只有纳兰如若出场时,卓掌柜的眼睛像突然点燃两支火把,直直的,热热的盯着台上的纳兰如若。纳兰唱什么曲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唱。只要他在台上,卓老六就能忘掉天地。每当纳兰一曲终了,卓老六犹如从天上掉回地上,软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一摆手,身后的手下马上往台上送银子。

卓老六非常不喜欢别人送出的赏银比他多。他更不喜欢和别人单纯的比拼银子的重量。他开始赏黄金,当别人也开始送金子的时候,卓老六微微一笑说:“金银何其俗也。”他开始送起了古董字画、翡翠玛瑙。当别人把大盘金银堆在台上时,卓老六的手下经常捧着一个小锦盒缓缓上台,缓缓打开。

花梨总是在这时走上台去,捧过锦盒,里面不是一颗震古烁今的夜明珠,就是一个颤巍巍抖着的祖母绿凤凰钗子。花梨捧着盒子,绕台行走一圈,大声说:“卓掌柜洪福!”这个锦盒就盖过了满台黄金白银。

在这个时候,卓老六总是低着脑袋,微微点头,突然抬头,盯着台上的纳兰如若,后者赶紧低下头去。

卓老六作为花满楼唯一一位只看演出从不找姑娘而花银子最多的客人,自然受到最好的礼遇。

纳兰如若数次找到花梨,表示对卓老六这种行为的担心。花梨总是说,你好好唱歌,别的事你不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