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蹄声停了，车外的人压低声音说：下车。
我下了车，马车转瞬不见。我摘掉脸上的黑布，像摘掉一场黑梦。
此刻拂晓。站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四周雾气弥漫。透过雾气，我看见曹云鹏和初九站在身边，摘掉黑布，怔怔的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好久没说话。
站了许久，我说：要不要吃点东西。
曹云鹏说：好几天没吃点热乎的了。
初九说：跟我来。
初九抱着琴在前面行走，我和曹云鹏后面跟着。街上的人睡眼惺忪，恍如仍在梦里。
转了几个弯，迎面一个包子铺，门前插着大旗，上写平安二字。
初九挑帘进门，喊：三屉包子，三碗鸡蛋汤。
一个中年男人过来，嘴上带笑，满眼疑虑的看着初九，初九说：霍掌柜，还没睡醒啊。
霍掌柜说：初九姑娘，今天真早。
初九说：有朋友在，快上包子。
霍掌柜应声转到后面，过一会儿，端来三屉包子和三碗鸡蛋汤。
初九对曹云鹏说：这个热乎，吃吧。
我吃的很快，从来没觉得包子和鸡蛋汤这么好吃过。我埋头吃完，抬头看见曹云鹏早已清盘。初九问：要不要再来两屉。
曹云鹏说：最好再来两瓣蒜。
吃完，初九喊：结账！
霍掌柜拿着一杆精短羊毫和徽宣订成的本子过来，笑着说：初九姑娘，签个字，改日一并结算就是。
初九说：不必了。你记上就是。
霍掌柜笑一笑，我们三人出了平安包子铺。
2
站在大街上，人已经多了起来，过往的人都打量我们三个。
初九问我：我是不是挺脏的。
我上下看了看她，说：天亮了，看着是有点脏。
曹云鹏说：脏倒无妨，关键是衣裳都破了。
初九说：去哪里能洗把脸。
我说：你不回花满楼吗？
初九：我不回，你们俩有没有去处？
我想了想说：那只能回有凤来仪了。
我和曹云鹏带着初九回到有凤来仪客栈。刚进门，客栈掌柜就冲了过来：你们两个一夜跑哪里去了，店里给你们留了一夜门。
我说：对不住了，出门办事，不想办了一夜。
掌柜说：你们两天没交店钱喂马钱了。钱没交，可店让你们住着，马草也一顿没少。
我说：谢了，我们累得不行，先歇息一会儿，待会我出来给你结账。
掌柜看看初九，说：“过了一夜，还领回个姑娘。我们有凤来仪可不是不干不净的小店。你们两个男人带一个姑娘是什么意思。”
我看看初九，说：这是我妹妹，刚从乡下来，舟车劳顿，又脏又累，先借我这里休息片刻，过会子就走。
客栈掌柜看看初九，又看看我，说：你们兄妹倒是长得挺像。
我说：我妹子婆家都城有亲戚，只是刚到，不愿意脏乎乎的投奔，来这里洗漱一番，好干干净净见亲戚。
客栈掌柜又上下左右打量几遍初九，说：我去烧热水，你赶紧着交钱啊。说完转身去了。
我们三人都松了口气，曹云鹏说：奶奶的，这都城的人，个个比苍蝇还烦，他要再啰唆几句，老子一把火把他客栈点了。
初九看着我说：你怎么骗人都不眨眼睛，谁是你妹妹？
我说：人家都说你长得像我，你就当我妹妹，不然你怎么洗澡？
初九瞪了我一眼，进了房间。我和曹云鹏把炕上收拾过。初九放下琴，坐在炕沿上。我和曹云鹏站在地上，不知道该做什么。
初九说：你们俩怎么不坐？
我和曹云鹏也坐在了炕沿上。这时，客栈掌柜在门外喊：水热了，要洗快洗。
初九笑着叫我：哥哥。
我愣了一下，说：怎么了？
初九：妹子要洗澡，跟你借几件衣裳。
我从炕头扯过我的包裹，打开一看，我的干净衣裳也没几件，都是谢小扇给我亲手缝的衣裳。我干脆打开铺在炕上，说：你看，有你能穿的吗？
初九拿了两件，转身出去。
不多时，初九推门而入，门外的光线从她后面铺洒进来，我的衣裳在她身上很宽，显得她很小。曹云鹏瞪着眼睛看看初九，说：这个小姑娘，洗干净了，还真是好看。
初九笑着盘腿坐到炕上，往后一下子躺倒，说：好几天没睡觉，洗了澡好困。
我说：你要是不介意，就在这里睡会儿，我们俩也去洗洗。
说完，我和曹云鹏关上门，出来洗澡。
我们俩泡在客栈澡池子里，泡到水都凉了，手指上的肉都陷成一道道沟。曹云鹏靠在池边睡着了，鼾声阵阵。突然一头滑进池子里，呛了口水，咳嗽着说：吓了一跳，做了个梦，还以为他娘的大水来了。
洗完澡，刮了胡子。我俩出了澡堂，想不出还能再去哪儿。只好回去。
初九蜷在炕上，睡得正香。曹云鹏小声说：能在两个大男人的炕上睡着，这花满楼出来的人是不一样。
我俩坐在炕的另外一边，不知道干点啥。曹云鹏努嘴指指地上的酒坛子。我点点头。
喝了三坛子酒，太阳落山。初九还睡着。直到屋子里点起蜡烛。初九醒了。
她坐在炕上，迷迷瞪瞪看着我俩，说：怎么睡了一觉，认不得你们了。
曹云鹏说：刚刮了胡子，我都差点认不出自己。
初九手举烛台跳下炕来，把烛台伸到我脸前，说：刮了胡子，挺俊的。
曹云鹏把脸凑过来，问：我呢？
初九说：你还是留着胡子好一些。
曹云鹏迅速把脸撤了回去。
初九问：你们俩喝酒怎么不叫我？
我说：要不是你睡觉，我们俩也不喝酒。
初九：那咱们一起喝。
我说：天色已晚，你早点回去吧？
初九：饭也不让我吃，酒也不让我喝，就让我回去？
我说：这酒烈。
初九：所以说，你们俩可千万不要让我给喝倒。
听到这话，我和曹云鹏来了精神。曹云鹏给初九满上一杯。
初九说：干喝啊？
曹云鹏对我说：给我银子，我去买点下酒东西。
曹云鹏出了门，初九端起杯对我说：谢谢你。
我对她笑了笑，端起杯干了。
初九：明天你和我一起去花满楼。
我说：我去干嘛？
初九：你不是要杀万喜年吗？你救我不是为了接近万家父子吗？
我说：我不那么说，他们能放你吗？我要杀万喜年是真，但跟你没关系。
初九：你知道我是花满楼的人，你还敢救我？就不怕我告发？
我说：你要那么做，我也没办法。
初九：你还真相信别人？
我说：不信，也没办法。
初九：那你为什么要杀万喜年？
我说：他杀了我爹和我娘。
初九：你的刀怎么那么快？
我说：要不是这把刀，我也没必要杀人。
初九：你想好怎么杀万喜年了吗？
我说：没想好。
初九：你为什么救我。
我想了想，看着初九说：我去过花满楼，听过你弹琴。
初九看着我说：你要喜欢，以后我多给你弹。
我说：我可再去不起那个地方了。
初九：明天我就带你去。帮你杀你的仇人。
我说：我救你只为不让你死。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初九：我不是为了报答你。
我说：那你为什么帮我。
初九看了看我说：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你。
我笑了：你比我还会编故事。
初九说：好吧，我告诉你，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你杀了他，就是帮我。
我摇头又笑。
初九：刚说你容易相信人，马上就不信我。
我严肃的说：丫头，我和你说的都是真话，血海深仇的事，不是儿戏。
初九很严肃：我也一样。
我说：好，我信你。你告诉我怎么做。
初九：今晚喝酒，明儿你按我说的做就行。
正说着，曹云鹏提着很多熟肉干果回来。进门说：太不够意思了，我去给你俩买东西，你俩先喝上了。
我记不清那天晚上喝了多少，好像喝着喝着又出去买了几坛子。我们和初九学会了很多酒令。她说，花满楼的姑娘和客人们就是这么玩着喝酒的。我和曹云鹏被这些五花八门的酒令搞得晕头转向。开始我们还以为，酒量在这儿，输多一点没什么。慢慢发现，我们可不仅仅是输在酒令上。初九喝多喝少都一个样。到后来，我和曹云鹏都仅仅希望自己能够在这个小姑娘面前比另外一个男人倒得更慢一点。我很高兴的看见曹云鹏在我之前倒下。紧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3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发现我躺在炕上，初九躺在我的胳膊上。吓了一跳，赶紧四处看看，所幸曹云鹏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我轻轻把胳膊从初九脑袋下抽出来。走出门去。
客栈掌柜正站在我的房间门口。见我出来，恶狠狠的盯着我大声问：你妹子呢？
我说：在。
掌柜说：老曹呢？
我说：也在。
掌柜：你们两男一女同居一室？
我说：酒喝多了。
掌柜：别的我管不了，可你交的两人的店钱，睡三个人，这可不行。
我说：我补上，一定补上。
掌柜要走，我突然想起来他今天居然没有面带笑容。我问：掌柜，你为何没笑啊。
掌柜回头又瞪我一眼说：大王有新令，不能笑了。
我洗了把脸，正要回房间。初九迎面出来，我说：你起来了？
初九说：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们俩沿着大街走，初九一路讲她的计划。一路上，大约有三辆豪华的马车在我们俩身边停下。有人探出头来说：初九姑娘，好些日子没在花满楼见着你了，原来你在逛大街。
初九一概不理，只顾跟我说话。我说：认识你的还真不少。
她说：我现在就你一个熟人。
我努力回忆昨晚都做了点什么，可脑子里一片空白。想问问初九，又忍住了。
初九交待完她的计划，我们正好走回了有凤来仪客栈。初九去洗脸，我进屋把曹云鹏从地上叫起来，和他交待了几句。
我们三个一起走到大街上，果然看到了城墙上贴上新的告示：我大罗泱泱大国，一众嬉皮笑脸，十分不成体统。即日起，恢复平常表情，待人接物之态以凝重肃穆为宜。不可无故发笑，坚决抵制轻浮举止。凡违背者，有损我大罗形象者，初次口头警告，二次杖责三十，三次坐牢五年，四次砍头，五次灭九族。
街上的人个个表情木然，我们三人也面无表情的走向花满楼。
还没到门口，三个门子跑来，纷纷说：初九，你可回来了，快进去吧，楼里都快疯了。
初九笑笑，带着我和曹云鹏进了花满楼。
4
花满楼所有的人都迎了出来。
我看见花梨跟一个小子说：快去通报万爷。小子得令，飞一样跑出门去。花梨走到初九面前，两人抱头落泪。
花梨看着我俩问初九：这两位是谁？
初九说：我来给姐姐介绍——周小铁，曹云鹏。我刚认识的两位朋友。
花梨招呼人安排我和曹云鹏在大堂坐下，看茶。两人相拥着进了房间。
众人逐渐散去，万玉城急急冲了进来，大声喊：人呢？
定睛看见了我俩，说：两位客人来早了吧？
老妈子过来，说：初九姑娘和花姑娘在房间里说话呢，这两位是初九姑娘的朋友。
万玉城没有答话，径直往房间里走。还没进去，初九和花梨开门出来。
初九施了一礼，轻声说：万爷。
万玉城上下左右看看，说：小姑奶奶，我让你别去吃包子你偏去，整个都城我翻了个遍，你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花梨说：“咱们进里面说话。”说着对我和曹云鹏说：两位也进来吧。
万玉城看看我俩，看看花梨，大步进了房间。众人坐下，花梨关了门。
初九走到万玉城面前，又施一礼说：万爷海涵，初九不懂事，添麻烦了。
万玉城说：赶紧告诉我，怎么回事？
初九说：那晚，没听万爷的话，我一个人带了辆车去吃包子。回来的路上，让屠熊会的人劫了去。
万玉城：这个我知道，马车我找见了，车夫尸体我也找着了。你说后来。
初九：后来，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山洞里，逼问我万爷的事情。我死活不说，他们要杀我。
万玉城：然后呢？
初九：就是这两位大哥把我救了出来。说完指了指我俩。
万玉城扭头看看我和曹云鹏，说：你们俩讲讲。
我说：我们俩那天晚上在客栈喝酒，喝多了，出门在大街上溜达。迷了方向，一辆马车过来，迷迷糊糊把我们俩拉到一个地方。酒醒了，原来是屠熊会。他们逼着我俩入会，我们俩不从，也被关在山洞里。那晚，有人对我俩说，再不入会就要砍头，我俩好汉不吃眼前亏，就答应了。趁他们不备，逃到了山里。正好碰上两个屠熊会汉子押着初九姑娘，要砍头。我俩不能见死不救，就把初九姑娘救了下来。
万玉城看着我，过了好久，问：你们还能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吗？
我说：去时，酒喝得多了。他们用黑布裹着眼睛。那晚月黑风高，我们没命跑，只好像记得，那个地方在南边，但能不能找得到不敢保证。
万玉城扭头问初九：琴呢？
初九：琴在。
万玉城：难得啊。
初九：他们要杀我，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这把琴从我生来就不离不弃，只愿葬在一起。他们就同意了，两位大哥救我，连琴带了出来。
万玉城：押你的人有兵刃吗？
初九：他们个个身带利刃。
万玉城：这二位了得啊，能在刀下救出人来。
我说：我们两个还有把子蛮力，对他们心里憎恨，也没想那么多。虽然手无寸铁，但救人心切。我们夺过刀来，杀了那两个汉子。
万玉城：打进门，就看着二位眼熟，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说：万爷贵人忘事，前些日子，我们兄弟两来花满楼喝过一次酒，就坐在万爷旁桌上。
万玉城：是吗？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二位在哪里高就？
我说：我俩打乡下来。我杀猪，他种田。父母早亡，常在一起喝酒，跟亲兄弟一样。攒了点钱，听说都城遍地都是银子挣。就约着一起想来都城做个小买卖。谁料，没见遍地银子，正心里苦，喝酒解闷，遇到这档子事。
万玉城：都城没那么好混。
我说：是啊，要早知道我们也不来，来了就回不去了。乡里人都知道我俩来都城发财，这么赤条条回去，怕人耻笑，所以苦闷。
初九说：两位大哥都跟我讲了，初九感念他们救我，答应求万爷赏碗饭吃。
万玉城：你们俩有什么能耐？
我说：我没什么能耐，杀猪是一把好手。老曹种地每年都比别家收的多。
万玉城：杀猪种地在我这里都不太合适。卓老六倒是需要杀猪高手，我可以推荐推荐。
花梨说：这两位一看都是实在人，咱楼里也正缺人。安排个差事还是可以的。
万玉城：你们救了初九，忙我要帮。我想想，明天你们来领信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