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曹云鹏赶忙谢过,告退。万玉城说:别急。花梨,你安排厨房,准备准备,留两位喝个薄酒。
我刚准备推辞,看见初九眨了眨眼,就闭了嘴。万玉城说:你们先坐。我出去一趟。
花梨和初九带着我和曹云鹏四处参观。我们从一楼开始,盘旋而上,直到四楼。
每个房间的陈设各不相同。有的到处金饰,富丽堂皇,有的四壁图书,桌上墨迹未干,分明一个读书人的房间。有的居然小桥流水人家,要的是乡间野趣。有的整洁肃穆,有如庙堂,有的满壁画着春宫,****不堪。曹云鹏不断发出感慨:怪不得收这么多钱。
花梨说:我们根据客人的不同需求和姑娘们的各自特点,合体裁衣量身打造,就是想让客人们觉得咱们花满楼是用心的。你们知道,虽然干的事是一样的,但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感受怎么能一样呢?
曹云鹏说:我们山下镇上的窑子,就一个黑屋子一张床,吹了灯,摸着都一样。
花梨笑笑。
我问:咱们有多少位姑娘?
花梨:接客的有九十六位姑娘。退下来的姑娘,不愿意离开花满楼的也有二十三人,凡在花满楼工作三年以上的姑娘,不愿从良,或者没人赎身的,我们也给安排差事,终身养着。
我说:开销可够大的。
花梨说:可不是。外面都骂花满楼,收费高,可谁知道大有大的难处,多少张嘴等着吃饭,来钱的道儿只有一条。收费再低,就活不下去了。楼里翻新维护改建重修,姑娘们做新衣裳,添新首饰,逢年过节各种福利,挪挪身子都是银子,难啊!
花梨正抱怨,有老妈子上来说:花姑娘,饭得了。
花梨说:我们吃饭去。
吃饭是在五楼,正中一个大厅,进了门,一张大圆桌,可坐得二十人。我,曹云鹏,花梨,初九坐了,老妈子们陆续上菜,桌上堆满了我和曹云鹏见所未见的菜式。
曹云鹏看呆了,说:花姑娘,咱们是多少人吃饭啊。
花梨:咱四个,还有玉城,五个。
曹云鹏说:五个人吃,吃得了这么多吗?
花梨说:你们两位大功,玉城交待过,不要客气。
菜上齐了,万玉城进来,走到门边墙角,墙上镶着一朵鎏金大花,他搬着金花,向左转了三圈,就听见嘎吱吱脑袋上面作响。我抬头一看,房顶从正中裂开,分四瓣闪开,露出硕大四方的一片天,秋高云淡,一行大雁南飞,叫声可闻。
万玉城回到圆桌中央,问:今儿喝什么?
花梨说:三十年的老白汾酒。
万玉城说:两位贵客,怎么能喝这个酒。派人去楼下,挖两坛子老边城上来。
不一会儿,四个小子抬着两坛子酒上来,酒坛子还掉着土渣,封口的绸子早已破旧,依稀可辨血红本色。
万玉城站起来走过去,抬脚把抬酒的一个小子蹬在地上,骂道:真你娘的不会做事,就不能把坛子擦洗擦洗,沾着土就上来,脏了我的地,你给我舔干净。
小子爬起来,四人七手八脚开酒,忙活半天,打不开。
万玉城从怀里拿出一把刀,拔出鞘,来对准酒坛子口一挥,酒坛子纹丝不动,一股酒香却扑了出来。万玉城回刀入鞘,伸手捏着酒坛子盖,轻轻拿起,酒坛子盖齐齐离开酒坛,酒是满的,溢了一地,房里酒香大盛。
初九道了一声:好刀!好酒!
万玉城扭头对我说:两位兄弟,过来搭把手。
我和曹云鹏赶忙过去,抬酒到桌前,花梨端来碗,一一斟满。
万玉城端碗站起,说:先干三碗!
大家连干三碗,曹云鹏抹了把嘴,说: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万玉城哈哈一笑,说:这酒有来头。那年大旱,我爹去边城打仗,大军到了,吃水是个问题。我爹四处勘探水源。那日在深山里,忽地发现一块大石,暴晒在烈日下,居然湿润阴潮,长满绿苔。我爹当即断定这石下有水,叫人移去。最后,用炸药把这石头炸开。石下有股大泉喷涌而出,我爹着人开道引泉,把这泉水直接引到大营之中。这泉水冰凉彻骨,饮之甘甜,我爹说是老天助之。除了满足大军饮用,这水还用来做了两件事,第一,我爹随军带着铸刀师傅,用这水打了一批举世无敌的刀,第二,我爹找来大罗最好的酿酒师傅,用这水酿了一批举世无双的酒。仗打完了,又是几年大灾,有一夜,泉水突然枯了。这酒成了绝响。我爹来都城时,此酒只剩三十六坛。赏给我十坛,这座楼建成那年,喝了两坛,当时名叫弥香楼,后来花梨来了,改名叫花满楼那年,又喝了两坛。现如今只剩六坛。今儿,我们再喝两坛。
我端酒站起,说:万爷,我兄弟两个乡下小子,怎受得了万爷这般盛意。
万玉城也端起酒来说:英雄不问出处,这酒也不是谁都配喝。我在都城,身边尽是些纨绔浮浪之辈,两位自己身处险境,还能挺身而出,万某心下佩服。不要客气。
我点点头,曹云鹏也站了起来,三人连干三碗。
桌上的菜几乎没人动,大家只顾着喝酒,突然乌云压顶,雨滴到酒里,溅起花来。
花梨走上前去,扭动墙上金花,头上又是声声巨响,房顶合在一处。万玉城吩咐一声,众人进来点起无数蜡烛,房间内亮如晴日。
我说:万爷,敢问,你方才开酒的刀可是您所说的和这酒一样的泉水打就?
万玉城取出刀放在桌上,说:你们不懂,打刀最关键的步骤就是淬火,我爹在边城打出天下无敌的刀,除了是因为用那神泉水,更重要的是,用人血。
花梨说:什么叫淬火?
万玉城:刀成形,得让它冷了,这道工序就叫淬火。刀快不快,全靠这一步。
花梨:干嘛要用人血淬火?
万玉城:天地间流动之液,莫过人血。以此淬刀,所以我大军所用之刀天下无敌。
花梨:去哪里找那么多人血啊。
万玉城:鱼南国的俘虏多得是。
我说:万爷这把刀,想必就是用鱼南俘虏之血打成吧,怪不得如此之快。
万玉城把刀放在桌上,说:“我这把刀和那些还不一样,我这把是刀中之刀,那刀再快,毕竟是凡刀,比不了。”
我耳里听着,嘴里连喝几大碗酒,心里嗵嗵跳,像酒在心里烧。我说:我斗胆,敢问可否把刀借给我看一眼。
万玉城看看我,说:“可以,不过这刀可比你想象的要快,别伤了自己。”
说着把刀递过来,我接过,手里一沉。我仔细把刀慢慢抽了出来,乌黑刀身,隐隐似有血光闪动,眼泪差点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低着头,咬了咬牙,冷静下来,说:这刀看上去无色无光,不像个宝刀的样子。
万玉城哈哈一笑:都这么说。我当时和我爹也这么说,你猜他怎么着?
我说:怎么着?
万玉城端起酒杯,见上面是屋顶。放下酒杯,对花梨说:你出去看看还下不下雨。
花梨出门进来说:不下了。
万玉城说:把屋顶打开。
花梨过去抱着金花扭了一圈,屋顶再次打开,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月亮若隐若现挂在天上。
万玉城举杯对着月亮大声读: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读完,万玉城对我说:你端一杯酒。
我不明其意,端酒站起。万玉城说:我把酒泼出来。
我端杯扬手一泼。烛光下,酒像一道金链甩在半空,万玉城挥刀砍在这道金链。刀过去,这道酒从中间齐齐斩为两段,跌在地上。
大家目瞪口呆。万玉城说:我爹说,水乃至柔,唯有至刚能克至柔,世间至刚,唯有此刀。
初九突然问:万爷,这刀只有一把吗?
我看着初九,瞪大了眼睛,初九咧嘴一笑。
万玉城说:初九,你知道什么叫天下无双吗?我到现在,只知道两个东西天下无双,第一就是你的琴,第二就是我这把刀。
初九说:万爷抬举了,我这琴如何能与万爷的宝刀相比呢。
万玉城说:不必谦虚,我说的没错。
接着扭头对我说:你还没听过我们初九弹琴,听过,就知道我说的没错了。弹琴不好的,只到耳朵里,弹得好的,能到心里,初九弹琴,能到血里。
初九说:万爷,我拿我的琴换您的刀,如何?
万玉城哈哈一笑说:只要你愿意,换什么都行。
初九捧过琴来,举到万玉城面前,说:现在就换。
万玉城说:你要这刀有什么用,我要这琴有什么用?
初九说:初九就想看万爷是真愿意还是假愿意。
万玉城愣了一愣,突然放声大笑,看着花梨说:我愿意跟你换,花楼主可不愿意,你没了这把琴,晚上的演出怎么办?
花梨笑笑说:楼又不是我的,你拿这楼换东西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万玉城说:还不是你的啊,我现在来都跟客人似的——初九,良辰美景,你正好给大家来一曲。
初九看看我,说:好吧,我弹一曲可以,你们各喝三大杯。
万玉城说:他们很快就知道,能听你弹琴,喝五坛子都行。
初九搬把椅子坐在中央,看着我说:万爷说了,两位救我,初九无以为报,送一首歌。
说完琴声一动,唱了起来: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初九连唱数遍“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头顶的天空暗了,月亮亮了。初九唱完,万玉城鼓起掌。曹云鹏说:真好听。
万玉城说:我爹说的不对,至柔的不是水,是我们初九的歌声,这刀再刚,砍不断这歌声。
初九说:万爷说的再好,还是舍不得拿刀换我的琴。
万玉城:小姑娘家,要把刀干嘛?
初九说:我就觉得好玩,一把刀怎么就能那么快。
万玉城:这真没什么好玩的,离它远点比较好。
一坛子酒喝光,万玉城要开第二坛,花梨说:玉城,喝差不多就行了。
万玉城说:那怎么行,初九的恩人在,要尽兴。
他把刀递给我,要说话,突然愣了愣,转回头问初九:你这恩公叫什么名字我都给忘了。
我说:我叫周小铁。
万玉城说:听着耳熟。周小铁,你去把那坛子酒开了。
我拿刀过去,挥刀砍了坛盖,提着坛子来到桌前,给大家都斟上了。万玉城说:小铁,刀使得够熟的。
我说:万爷忘了,我是杀猪的。
万玉城哈哈大笑,拍着脑门说:是忘了,忘了。可你杀猪用的刀能和这把刀一样吗?
我说:只要是刀,就差不多。
万玉城说:刀和刀怎么能一样呢?有的刀杀猪,有的刀砍人,有的刀什么都不砍,就是让人看着。
我说:心里有刀,手上没刀,照样杀人。
万玉城说:这话我信。我爹也这么说。他说,刀有形,人心无形,刀杀人见血,人心杀人不见血。
曹云鹏说:你们说得我听不懂了。这样的好酒,不赶紧喝还等什么?
万玉城说:好,不要多说了。现在明月高照,美人奏琴,好酒满斟,朋友对坐,此时此刻,夫复何求?干了!
5
第二天上午,我还睡着,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有凤来仪的炕上。初九站在我的炕前,笑意盈盈。
我看看身旁,不见曹云鹏,说:我是怎么回来的?老曹呢?
初九说:你们都喝多了,老曹躺在地上抬都抬不起来,干脆给他盖了被子,就在花满楼睡了。两个小子扶着你把你送回来的。
我说:是吗?我没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吧?
初九:挺好,万玉城好像和你还挺投机。
我说:那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
初九:我一大早起来,来看看你。
我坐起来,晃了晃头,头就像不是我的,疼得恨不得摘下来。
初九说:我给你买了包子,冲了杯茶,快吃一点,好受一些。
我看见桌子上热气腾腾四个包子一杯茶,初九拿来一个,刚吃一口,差点吐出来。我倒下,说:还是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初九脱鞋上炕,盘腿坐着,把我的脑袋抬起来放在她的腿上,使劲按我的头顶。边按边说:这样是不是舒服一点。
确实舒服,我也就没说什么,就让她这么按着。按着按着我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醒来,初九还是这么按着。我说:你不累吗?
初九说:不累,就是也有点困。
我说:对啊,你昨天也喝了不少。你不头疼吗?
初九:酒倒没事,我还演出了呢,就是没睡好。
我说:干嘛没睡好?
初九:一睡着就梦见你,一醒来就想你,没睡好。
我抬眼看看她,说:你想我什么?
初九说:我想和你睡觉。
我吓了一跳,忽地坐起,脑门撞了初九的下巴,头更晕了。初九揉着下巴说:你很害怕吗?
我说:“倒也不是,你要想睡,就躺在这里睡。”
初九说:我想抱着你睡。
初九说着扑了上来,抱住我的脖子。我浑身一阵无力,只好也躺下了。
就这样抱着躺了一会,初九问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我实在忍不住了,伸手脱初九的衣裳,初九浑身颤抖,我的手碰到她的肩膀,手指滚烫。初九看着我说:你会吗,我不会。
我当然会,我一层一层脱了初九的衣裳,直到脱掉最后一个兜肚。雪白的初九躺在我的面前,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由分说,把自己衣裳扒光,扑了上去。
初九喊疼,我也没在意,完了一看,炕上一片血迹。
我说:你是第一次?
初九点点头。我没说话,心里一阵慌。我们俩分开躺着,看着屋顶。
初九想了一会儿说:那天在屠熊会,我看着你从人群中走出来,就觉得你像一个人。
“谁?”
“琴中秋。”
“这人是干什么的?”
“琴中秋是我父亲,他每天弹琴,喝酒,唱歌,我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我和他哪儿像?”
“不知道,就是像。”
“你觉得我像你父亲,所以来和我睡觉?”
“那天晚上,他们要杀我,我就想,也好,我马上就要见到琴中秋了,正想着,你就走了出来。我觉得,你就是琴中秋派来救我的。”
“你怎么就直接叫你父亲的名字?”
“怎么不能叫呢,我从小就是这样。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回答。又过了一会儿,初九问我:你喜欢我吗?
我想了想,说:喜欢。
初九又笑着过来,抱住了我。我脑中一片空白,再次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