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我没有再去弥香楼。等我再去,楼里不让我见你娘。他们说,万喜年要赎出你娘,给他做妾。银子已经送过来,三天后来接人。我急了,要冲上楼去,他们拦我,我拔出刀来,一刀把楼下一张楠木桌子劈成两半,我说,谁要拦我,就和这张桌子一样。我冲到你娘房里,你娘看见我泪如雨下。我说,你要去给姓万的做妾?你娘只是哭着摇头。我扭头出去,到了帅府。”
“我见到万喜年,没说话,先磕了个头。万喜年问我,你这是为何。我说,大帅,我从不敢说我有什么功劳,也从没跟大帅求过一事。今天,只求大帅念我在沙场上打过无数把刀,给我一个人。万喜年说,你那时打刀,打一把刀,我就给你杀一个人。现在,我让你给我打一把刀,你跟我要一个人,可以。我说,我要的是弥香楼的楚影。万喜年想了想,说,这个人可以给你,不但给你,我还给你银子,把她赎出来跟你。我跪在地上,千恩万谢。”
“万喜年说,别着急谢。你来要人,我给你。可凡事要有个规矩,从今天开始,我给你一年。一年之后,你给我一把刀。一年之后,我看不见刀,你和楚影两个人的脑袋都得给我。我就答应了。”
“第二天,我把你娘接出了弥香楼。我用万喜年给的银子,娶了你娘。等你娘怀上了你,肚子越来越大,我觉得越来越像一个家。那年秋天,生下了你。我和你娘给你取名字叫周小铁。看着你,我和你娘高兴的什么事情都忘了。”
“日子越高兴,过的就越快。快过年了,万喜年让人给我送来了一个锦盒,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本皇历。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把刀又开始没日没夜缠着我,我白天夜里坐在炉子前,盯着那块铁,琢磨怎么样把它变成天下最快的一把刀。我想起了老办法,我想用人来喂刀,可是用了人血,就一定能够天下无双吗?我心里也没底。如果杀了人也没有用,我的罪孽就更深了。我的脾气越来越坏,开始我气自己,后来开始生你娘的气。万喜年的刀像一个诅咒,而我觉得是你娘给我带来了这个诅咒。我觉得如果没有你娘,我就能打出这把刀,你娘浪费了我太多的时间。我彻底疯了,动不动就大发脾气。”
我爹的眼泪流了满脸。他端起杯子喝酒,眼泪流在杯子里,连酒带泪一起灌进嘴里。
他接着说:“那时,你娘又怀上了孩子。她得照看你,还得照看自己,而我什么都不管不顾。整日坐在炉前,别的事只能让我发火。但我和你娘生再大的气,说再狠的话。她也不生气。她只是一直问,我到底是怎么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炉前,那块铁在炉里炼着,通红通红。我喝了很多酒。你娘过来说,阿铁,刀能打出来就打,打不出来就不打,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看着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在这里聒噪,你给我滚。你娘看着我,愣愣的不说话,炉子里的火光映着她的眼泪一闪一闪。她说,我嫁给你,给你生儿子,是我做错什么了?你脑袋里除了那把刀,还有我们吗?”
“我说,这是我打的最后一把刀了。打完这把刀,咱们一家就回乡下,好好过日子。”
“你娘笑了笑说,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你不会的。打完这把刀,你会想着再去打一把更快的。”
“我站起来,盯着你娘说,是的,我的脑袋里只有这把刀,因为没有这把刀,你我的脑袋就没了。你一个女人,除了过日子,生孩子,还知道什么?在战场上,我周阿铁每打一把刀,就要砍掉一个人的脑袋。现在,这把刀就要来砍我的脑袋了。我就知道,我总会有报应。”
“我对你娘说,认识你,娶了你,就是我的报应。”我爹说。
“你娘看着我,冷冷的一笑。她说,死我不怕,但你让我觉得可怕。”
我爹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对我说:“小铁,你跟我来。”
他举着火把,领我出门上了山。那天晚上的风好冷,像刀子刮在脸上,铁蛋跟在后面汪汪叫,夜更静了。我跟着我爹来到山后,站在了一个土堆的前面。我爹让我举着火把,弯下身子,用手挖那个土堆。
我爹的手挖出了血,土堆挖开,地里有一口棺材。
我爹噗通一声坐在地上。
过了好久,他对我说:“那天夜里,我回房就昏昏沉沉睡了。迷迷糊糊,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我看见你娘抱着我,摸着我的脸说,阿铁,没想到好日子这么快就过完了。等我第二天醒来,只见你在床上哭,到处找不到你娘。我觉得不好,跑到铁炉房,看见炉子前整整齐齐放着你娘的一双鞋。炉子里面,火熊熊的烧,那块铁烧的通体透明,好像比原先大了一倍。我知道,是你娘怀着孩子,融了进去。”
“我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了。我疯了一样打着那块铁,眼泪止不住流,泪还没流到铁上,就变成了汽。我用那块铁打了两把短刀。我知道,世上没有比这两把刀更锋利的东西了。”
“我骑着快马,带着你跑了六天六夜,回到了北门镇,把你给了你爷爷。回到边城,我取了其中一把刀,直奔大帅府。我对万喜年说,刀打成了。他看了看刀,问我说,我给你的那块铁闪着五彩光芒,这把刀却一点光泽都没有,你敢说这把刀天下无双?我说,这把刀,有我妻儿的血肉,不会再有刀比它更快。万喜年说,那我试一试。他问我,你用哪只手打刀?我举起右手说,这只。万喜年举起刀来轻轻一挥,我的右臂啪嗒掉在了地上。万喜年点点头说,现在,不会再有更快的了。”
“万喜年对我说,你一个手艺人,敢和我要走我喜欢的女人,按说,我应该要了你的脑袋。不过,你和我抢女人,是不忠,你让你的女人死在你的刀里,是不义。你不忠不义,苟活在这个世上,比死了更难受。所以,我现在只要你一条胳膊。滚出这个门,你不能再打一把刀,不能再说一句话。你就像条狗一样活着吧。”
“从那以后,你爹就像一条不会叫的疯狗一样活到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疯了。没人把我当人看。我没有脸见你爷爷,没有脸见你,也没有脸去死,我不知道怎么去见地下的你娘。我把这把刀埋在这儿,如同你娘埋在这里。我像条狗一样守在这里,像条狗一样在酒馆妓院和赌馆里窜来窜去。直到你来找我。”
爹手拿菜刀,撬开了地上那具棺材。我举着火把,看见棺材里空空荡荡,只在棺材中间,放着半尺长一把短刀,爹把手里的菜刀给了我,伸手取出棺材里那把刀,拔刀出鞘,刀在火把下面乌黑无光,却又好像闪着五彩光芒。爹举刀,轻轻一挥,我手里的菜刀就变成了两截。
爹伸腿踩进了棺材里面,躺下去。天已经亮了,爹对着天空大声说:“小铁,我的话说完了。现在,我把这把刀给你,你爹要去找你娘了。我死了,你不要流泪,爹不值得你流一滴泪。爹只想让你办你两件事,一是把你爹送回北门镇,埋在你爷爷的身边。二是等你长大,拿着这把刀,杀了万喜年,给你娘报仇。”
说完,我爹举起刀来,插进胸膛。
爹把刀轻轻地从他的胸膛拔出来,放在我的手上,刀上没有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