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罗国最为困难和疯狂的那几年,周小铁似乎没有经历任何痛苦,因为他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有牵挂。他的爷爷和他的父亲埋在山腰上,他只和自己的那把刀一起活着,他只要没有饿死,他就比任何人活得都好。人们早已忘记,多年以前那个葬掉爷爷后远走边城,几年后又拉着父亲棺材回来的瘦弱少年。周小铁这个名字,现在只会让人想起这个冷漠孤独的屠夫。
周小铁成为传奇,还在于他奇怪的生活方式。随着镇上的老人消失殆尽,再没有人知道周小铁为什么会每天睡在一口棺材里面。在连年的灾难和饥饿里,在最困难的时候和刚刚开始不久的好日子里,周小铁十几年如一日的抱着他的刀,睡在他的棺材里。
即便在灾难越来越重的那几年,周小铁作为一个屠夫和他的刀一起,早已没有了用武之地。他把他的刀藏在怀里,和别人一样,在士兵的刀剑威逼下去农田里耕作,用力气换取粮食。还会有人在难得的劳作空闲中指着他悄悄的说,只要愿意,他可以随时拔出刀来,砍下任何一个士兵的脑袋。
大灾过后,当人们又有了牲畜可以宰杀的时候,自然想起了周小铁。
周小铁重返屠夫生涯的第一个顾客是北门镇上的财主谢忠贵。
谢忠贵有一个女儿和三头猪,周小铁被委托杀掉最大的一头。
这头猪从一只嗷嗷尖叫的活物很快变成砧板上任人宰割的五花肉,周小铁用干净利落的动作让人们意识到,这几年的停顿,并没有让北门镇第一屠夫的技艺有丝毫生疏。
在谢忠贵的宝贝女儿——谢小扇的眼中,刀在周小铁手上,仿佛画师手执一杆狼毫,遒劲有力上下翻飞,猪血喷腾,有如浓墨,与其说,周小铁杀了一头猪,倒不如说他作了一幅画。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有条不紊的宰杀过程中,周小铁全身上下和他的那把刀一样,没有一滴血。谢忠贵和他的女儿一样,都喜欢上了这个英俊的青年屠夫。
周小铁有刀有房,父母双亡。正合独生一女,担心后嗣无人的谢忠贵心意。他当即委托北门镇最著名的媒婆找到了周小铁。
一月以后,北门镇迎来了多年来最盛大的婚礼。在多年灾难以后,人们把这场婚礼当做了难得的节日,尽情狂欢。北门镇第一屠夫入赘北门镇第一美女,这个组合仔细想来略带血腥,但人们很快都认为天造地设顺理成章。镇上所有的人都无比慷慨的把祝福和赞美给了这一对新人,甚至很多艳羡谢小扇多年的青年男子都很体面的掩饰了自己的嫉妒和愤慨。当然,这很大程度也来自于谢忠贵的慷慨——他宴请了北门镇的所有人。
周小铁迈出自己的棺材,住到了谢家。有第一财主做岳父,周小铁的屠宰生意变得更加写意。他不再需要为了银子拔刀,他拔刀或者不拔,只会有一个理由,就是喜不喜欢。谢忠贵人称儒商,虽然是做骡马生意出身,仍不忘诗书传家。谢小扇自幼知书达礼,当她发现她的丈夫是个文盲之后,当即开展扫盲工作。在她的悉心教导下,周小铁从一个字不识直到略通诗文。谢小扇看着自己的屠夫老公脸上渐渐有了一丝书卷气,她觉得她的日子的所有方面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走去。
三年过去了,周小铁和他的刀快要成为传说。
第三年的夏天,谢小扇为周小铁生下一个儿子。正是狗年,周小铁和谢小扇给他们的儿子取名叫周默。谢忠贵说,默就是黑狗,又是狗年,于是又取了一个小名叫做黑狗。黑狗的到来让谢家上下欢喜无边,但却没有让成为父亲的周小铁更加高兴,相反,他突然变得心事重重,这让谢小扇疑惑不解。
周小铁的郁闷一直到了这年除夕,他提着他的刀和一铁壶酒来到爷爷和父亲墓前。
他坐在墓前喝酒,边喝边对着那两座坟墓说话。就这样,他从午后一直坐到黑夜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降临。这天晚上的风很冷,像刀子刮在脸上,远处的镇里传来狗叫,这狗叫声让周小铁想起了铁蛋,以及十几年前铁蛋叫声中那个无比黑暗的夜晚。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周阿铁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的边城。他的父亲周阿铁说过的话如同这寒冷的风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知道,刀里有着他娘和永不会谋面的弟妹的血和肉。他的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楚影刀交给他,不是要让他用这把天下最锋利的刀去宰杀那些猪马牛羊。想到这里,往事带来的仇恨和愧疚伴随着烈酒像根火捻子噼噼啪啪烧进他的胸膛,炸得心痛。这粒火种既然再次扎根,他的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不能自拔。
周小铁在黑暗中坐了一夜,在夜晚将尽,朝阳的光芒铺满山梁的时候,他跪在父亲墓前说:“爹,我也当爹了。当了爹,我才明白了你。现在,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
过完年后的春天,周小铁收拾了行囊。对谢小扇说:“你在家照看好黑狗。边城机会多,我去看看有没有发财的机会。”
谢小扇说:“我们在这儿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周小铁说:“我小时候在边城,就想一定要在这样大的城里做出一番事情来。现在要不去,以后没机会了。”
谢小扇说:“那我和黑狗呢?”
周小铁说:“给我三年时间,我接你们一起去边城。”
尽管谢忠贵和谢小扇都不能理解周小铁的行为,但周小铁执意从之,他们也就没说什么。
谢小扇拿出两人所有的积蓄交给周小铁,说:“人生地不熟,起头难,不行就回来。”
4
周小铁骑了一匹快马,在十五年之后,再次去往边城。
在这北方平原一路飞驰的大道上,周小铁不止一次感受到了冥冥之中命运的无边暗示。这暗示不仅仅在于,他在多年以后会再次踏上这条洒满血泪的大道,更在于在这飞驰的过程中,他和十五年前一样感到路的尽头茫然未知。比起儿时的那次长途跋涉,他仅仅多了三样东西,那就是胯下的马,怀里的刀和心中的恨。
就在周小铁再次接近边城的一座山中,一匹马拦在了他的命运面前。马上一人手拿尖刀,断了周小铁的去路。
那人大声说:“小子,站住!”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周小铁认出来这张名叫曹云鹏的面孔。
周小铁没有说话,他从怀里缓缓拿出了楚影刀。他说:“你最好让我过去。”
那人哈哈一笑,说:“你想过去,得问问我手里的这把刀答不答应。”说完挥刀砍了过来。
周小铁拔刀出鞘,轻轻一撩,那人的手里只剩下了刀把。那人扔掉刀把,勒马回头就跑。周小铁大声喊:“曹云鹏,你不认得我了?”
曹云鹏拨马扭头过来,上下端详,他对这个手握利刃的青年没有半点印象。
周小铁哈哈大笑,说:“我不是小叫花子,我叫周小铁。”
曹云鹏跳下马来,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明亮的清晨。他哈哈大笑,说:“没有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
在曹云鹏的执意邀请下,周小铁随他上了山。山色苍茫,山头一座山寨,山寨里只有曹云鹏一个人。
曹云鹏四处寻找,找来半壶酒。他满脸羞愧的对周小铁说:“兄弟,对不住你,就剩半壶。这年头,土匪难当。十五年前,我手下弟兄有上百个。我们的口号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后来全是贫,我们更贫。劫道的比道上的人还多,劫来劫去,被劫的比我们还穷,饭都吃不饱。我的兄弟们跑的跑,散的散,就剩我一个人死扛了。我不走,也是实在因为除了劫道,别的都不会。这不,好几天没遇到人了,遇到你,刀没了。”
曹云鹏请周小铁喝光了他仅有的半壶酒。他问:“你这次去边城做什么?”
周小铁说:“我去边城,杀一个人。”
曹云鹏说:“兄弟,你杀过人吗?”
周小铁说:“我杀过猪杀过马杀过牛杀过羊,没杀过人。”
曹云鹏说:“那也行。等你杀过人以后,就知道跟杀猪的区别不大。你那把刀够快,用它杀猪有点委屈。”
周小铁说:“既然都一样,有什么委屈不委屈。”
曹云鹏说:“你要杀谁?”
周小铁说:“边城大元帅万喜年。”
曹云鹏一拍大腿,翘起拇指说:“有理想!我欣赏!可是,万喜年早已不在边城。他九年前就调到了都城。”
周小铁站起身来说:“那就先告辞了,我这就去都城。”
曹云鹏说:“兄弟,你等一下。”转头走了出去。
过一会儿,曹云鹏回来,对周小铁说:“我本来想去收拾收拾东西,收拾半天,没有需要带走的东西。这日子左右也没法过了,我和你一起去都城。”
“你去做什么?”
“这个国疯了,活着比死了还没意思,哥哥我撇了这条命,也要去都城杀人。”
“你要杀谁?”
“我本要替天下人杀两个人,第一个就是万喜年,现在让给你了。我去杀另外一个。另外一个不是别人,就是当朝大王。”
5
周小铁和曹云鹏日夜兼程,在破晓时分来到都城。
立马都城门下,周小铁问曹云鹏:“你要杀大王,有没有什么计划?”
曹云鹏说:“前年我遇到一个人,他说,许多好汉都聚往都城,成立一个组织名叫‘屠熊会’,要杀了当朝大王,替天行道。我先找到他们再说。”
周小铁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杀人是为天下人。我杀人不为别人。你们杀你们的,我杀我的,谁也别抢,谁杀了算谁的。”
两人进了城,找到一家客栈,名叫“有凤来仪”。曹云鹏红着脸说:“兄弟,当哥的穷土匪,一两银子都没有,先用你的,我有了还你。”
周小铁说:“用我的银子,算我还你当年骑马送我。”
周小铁和曹云鹏拴好马,洗了把脸,一身轻松出了客栈,走在都城的大街上。大街上喜气洋洋,处处张灯结彩。曾经的灾难在这里早已荡然无存,两人到处,满目繁华。
来到一个茶馆,两人要了两杯乌龙。周小铁问伙计:“街上张灯结彩是什么意思?”
伙计说:“两位没看见满都城的告示?有大喜事。三年以后,‘天下冷兵器大会’也就是‘天冷会’要在咱大罗都城举行了!到时候,七十二个国家的神兵利刃都要来比赛。这大会好几年开一次,穷国家开不起。不知道得花多少银子。”
曹云鹏说:“劳驾问一下,什么叫冷兵器?”
伙计说:“就是刀枪剑戟呗,外国人的词儿。说白了,就是各国的人来这儿比谁的刀子快。”
周小铁问:“比个刀子,至于这么大动作吗?”
伙计说:“动作大?动作大了去了,这才刚开头。你们外地来吧?你们来对了。从今天开始,这一年,半月一小庆,一月一大庆,半年头上大大庆,一直到‘天冷会’开幕。都城东北边上,正大兴土木,要盖世间最大史上最好的天冷会比赛场馆呢,花银子和泼水似的,你说动作大不大?”
伙计扭头走了,曹云鹏说:“真他娘走运,咱哥俩来着了。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不来不知道,一来真热闹。”
6
周小铁和曹云鹏在茶馆伙计的指引下,一路来到了大帅府的门前。都城帅府比起边城帅府更显高大巍峨。朱门大开,门前一群人正踩着梯子挂灯笼,一个人站在远处高声指点。周小铁眯起眼睛,认出这张被时间销蚀苍老的面孔,有个人踩在梯子上高声喊叫:“李三爷,您看这样可以了吗?”
往事在一瞬间再次扎到周小铁心头。他没有料到,在来到都城的第一天,时间就像铁水遇到铁水一样迅速和十五年前焊接在了一起。帅府已不是那个帅府,当年那个头上淌着血的少年心头滴血。
周小铁继续在自己的往事中行走。曹云鹏在旁边不断对都城的繁华发出感叹,周小铁却恍恍惚惚彷佛仍然走在多年前的边城。
直到天色渐晚,都城的大街上一盏一盏亮起了灯。曹云鹏突然大声喊:“好大一座妓院!”
周小铁在往事中猛地回头,顺着曹云鹏的叫喊望去。一座巨大门楼挂满无数红色灯笼,门楼上宝蓝底子大铜匾,镶着金边,上写三个大字:花满楼。
曹云鹏看着周小铁说:“逛一逛都城里的大妓院,是我的第二个理想。”
周小铁说:“你的理想还真不少。反正也没事,咱们进去看看。”
走进门楼,一座桶形巨楼出现在眼前,楼高五层,层层堆满窗户,无数支蜡烛窗内闪耀,人影晃动。走进楼里,恍如白昼。楼顶圆形天井,月光洒进来,在这一片烛火通明中黯然失色,瞬间消逝无踪。满耳猜拳酒令莺声燕语,人挨人挤着,周小铁和曹云鹏站在天井中间显得格外安静。
花满楼的大堂摆满檀木方桌,大堂中央两张桌子空着,后面桌旁坐满了人,很多人背对楼门站立,摩肩接踵。正对楼门一道鲜红地毯铺在脚下,红毯铺上大堂中间一个方形大台,直入对面一个门洞,门洞左右各悬一块金色方匾,一块题着:群雄逐鹿,另一块题着:群芳斗艳。
一个老妈子在人群里斜插身子挤了过来,头上各色钗环颤成一团,满脸堆笑,脸上的脂粉都快要挤掉。老妈子张口说:“要找好姑娘,就来花满楼!两位来得可真是时候,今晚的演出特别精彩。人满了,剩下两张最好的位子。”
老妈子带路,周小铁和曹云鹏挤进人堆,像两滴水掉进开水盆里。挤到前面,拣台下左首一张方桌坐下来。老妈子说:“两位客官一看就是阔绰的主儿。这张桌子最低要花够十两银子。”
曹云鹏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喊:“这是劫道吗?坐一坐你这张桌子,比老子干一年挣得还多。”
老妈子吓了一跳,马上定下神来,说:“两位去后面站着也行,站着没有最低花销。”
周小铁说:“既然来了,就坐吧。”
话刚说完,老妈子端着紫红描金雕漆大盘盛着干鲜果品,青花瓷酒壶放上桌来。曹云鹏端着酒对周小铁说:“来来来,喝多少赚多少。”
两人正喝着。台上两个门洞走出两排姑娘分列方台左右,一样高低一样身段一样打扮。上面穿着大红绣金石榴兜肚,下面藕色小裤,肩上搭着细纱薄如蝉翼。雪白胳膊大腿一条条刺人眼睛。
曹云鹏酒杯停在半空连呼:“有意思,这个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