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3年的阳春,满山、满坡的杏花、梨花、桃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把山坡染得一片雪白、一片粉红。地里的麦苗积蓄了一冬的内力,像突然暴发一样,节节拔高。一块块金黄色的油菜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将广裘无垠的大地点缀得格外艳丽。翩翩起舞的蝴蝶和不知名的小鸟欢快地飞来飞去。山坡上,放羊的老汉吆喝声,像一组粗犷的音符融进这优雅的田野抒情曲中。河沟、水渠里淌着象琼浆玉液一样的碧透水流,到处饱含着醉人的春天气息。
傍晚,朱岭水库北面的半山坡上,一排排用石块干垒起来的工棚里,传出一阵阵嘈杂的嗡嗡声。各地汇集而来的民工,在用着各地的方言和不同的方式神侃胡聊,寻求着刺激和欢乐。
远山民兵连工棚西面不远处的小山嘴上,面南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白净的长脸盘,端端正正的五官,浓眉下的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机灵、有神,满头略显发黄的短发和单薄的身体,透露出还有点发育、不成熟的孩子气。看个头,也就在一米六五左右。此时,他双手托腮,看着对面山上冲天而起的采石爆炸土柱、飞石、烟雾,好像在欣赏一幅激烈的战争画面,时而惊愕,时而欢笑,时而霍然起立,显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神色。
“程新,开饭了,你还在那里干啥?”一个与程新不相上下的墩实小伙子站在工棚门口冲西边大声喊着。
“魏勇,快来看,真带劲啊!”程新仍沉浸在激动中,两眼继续盯着南山,招呼着刚才喊他的同伴。
魏勇跑过来,冲着呆愣的程新嚷道:“有啥好看的,不就是放炮嘣石头,也值得大惊小怪,真是山筋出门——没见过大世面。”
程新扭头狠狠瞪了魏勇一眼,心里在说:“牛逼大王,就数你知道的多。”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放炮冲起的烟柱已变得模糊不清,程新感到有些懊丧,极不情愿地跟着魏勇转身向工棚走去。突然,沟底大坝上,南北山坡上,千万盏灯泡一齐亮起,四面山坳坳的山头,工地上的脚手架,钢材、木料堆、工房、线杆影影绰绰,笼罩上一层神秘的幻影,高处的两盏探照灯,摇着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组成了一幅十分壮观的夜景。程新一下蹦起老高,连声叫着“太美了!太美了!”
“别丢人啦,以后有你看的。”魏勇边讥讽着,边拽起他就钻进了工棚。
夜晚,五间大小的工棚里,南北是两排铺着干草的席地大通铺,饭后因无聊,老的、少的、躺着的、坐着的,旱烟袋、喇叭筒散发出浓浓的刺鼻烟味。吵闹声、嘻骂声、吼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仿佛要把顶棚掀翻似的。吵闹一阵过后,此起彼伏的酣睡声又成了主旋律。北面地铺的东头,在被卷上靠着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他红红的脸膛,花白的头发,慈眉善目。妻子早年去世,由于穷一直未能续弦。生性耿直忠厚,待人和善热心,备受人们尊敬。他与程新都是青山村的,因受程新父母所托,时时在关照着孩子。论乡亲辈份,程新管老人叫杨大海爷爷。老人担心程新第一次远离家门想念爹娘,就东拉西扯地说着不成逻辑的事事情情,本想等孩子睡下后再休息,谁知说着说着自己却先打起了盹儿。
“爷爷,咱们睡吧?”爷俩打开铺盖,一起躺下,工夫不大,老人就进入了梦乡。
程新把大海爷爷伸出来的胳膊轻轻放回被窝里,爬转身看着两排地铺上二十多个老少乡亲,听着外面各种机器的轰鸣声,睡意全无。父母含辛茹苦抚养了姐弟三人,他排行为末,家境十分贫寒。哥、姐都半路上就辍学回家参加了劳动,只有他,父母一直咬牙供到高中毕业。本指望有个出息,却偏偏赶上了**********,唯一高考的出路被堵死,长到十八岁,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家,离开父母来到几十里路之外的水库工地。不知是思家之情还是聊夜之故,程新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两只眼睛出神地盯着棚顶,荆条编织的荆芭铺成的屋顶,缝隙处挤漏出块块条条的泥巴,中间吊着一盏灯泡散发着黄色光亮。心里暗暗嘱咐自己:“程新,别想家,一定要好好干,争取做一个让领导和乡亲们信任的好青年。”折腾了不知多长时间,他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
坝基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有浆砌的,有拌灰的,还有的用压浆机在向砌好的石层里充着水泥,一派人欢马叫的繁忙景象。两岸山头上的喇叭一会儿播送一篇鼓励、表扬的诗歌和文章,一会儿又播放一曲激越的乐曲。一伙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的指挥和工程技术人员穿梭于人群中间,检查着质量和安排着各民兵连的任务。
“新子,稍慢着点儿,小心摔倒碰着。”杨大海老汉手拿着铁锤直起身冲程新高声喊道。
“放心吧爷爷,我们会操心的。”程新在远处朝老人笑着回答。
水库大坝南侧,程新、魏勇、山辰,拉着装满石料的小车如飞似的奔跑着,头上汗珠滚滚,热气腾腾,三个人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号子。
一连几天,程新上班拉车,下班洗澡,到地区指挥部打乒乓球,挤进人群看天津画院试习生写生,觉得非常开心有趣,将想家之苦冲得很淡很淡。晚上躺下,虽说浑身有一种难耐的酸痛,经杨爷爷揉捏后,得到很大缓解。
十多天后的上午,程新驾着小车,魏勇、山辰在两边拽着绳子奔跑在工地上,直想把两岸的高山一下装在车上,尽快把大坝筑成。正当他们悠着劲顺坡而下时,突然“嘎嘣”一声,山辰手中的绳子被车轮绞断,车子一下失去了平衡,程新在前面怎么用劲向后坐都也顶不住巨大的惯力,歪斜的小车拱着程新向坡底冲去。
“程新,快撒手跑开!魏勇、山辰使劲拽住绳子!”在坝上干活的郑章连长、杨大海老人发现了险情,大声呼叫着,扔下手中的工具,飞速向他们奔来。但为时已晚,程新已被左右摆动的车杆打倒,从坡上翻滚到一侧的坑里。
人们狂喊着扑到程新跟前,只见他蜷缩着双腿侧卧在乱石渣上,右腿微微抽动着,额头、胳膊上浸出片片血迹。
“新子!新子!”杨大海双膝跪地,把程新抱在怀中,右手按住头上向外继续涌血的伤口,带着满脸的惊恐颤声呼叫着。
程新两眼紧闭,惨白的脸上流着道道血迹,听到喊声,嘴唇只是轻轻地抖动了两下,大概是想说话却没有说出一句来。
“快,背起来送医院!”郑连长催促着年轻人。
通往水库医院的路上,几个人背护着程新在急步奔跑着,大海老汉被落下老远老远,仍气喘吁吁地撵着、撵着……
五月,因为汇集着“五一”、“五四”两个重要节日,身份就陡然上升了许多。不知从哪年起,五月就自然与红色连在了一起。水库工地在“大干红五月”的热潮中更是一派惊心动魄的场景。大坝、山坡、土路、河滩上到处都是喧闹的人流。机器的轰鸣,马达的欢叫,劳动的号子,高音喇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远远听去,就像是在进行着一场宏大的激烈战役。
医院里每天都接收几个因连续“作战”而劳累过度晕倒的民工。三个“突击队员”冒着刚刚爆破后的硝烟冲上山头,清理采石场,结果随着崖边的浮石跌落下去,壮烈牺牲,喇叭里一遍又一遍的“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把工地的气氛渲染得更加神圣激越。整个工地就像是一锅刚烧开的水,沸腾不息。
程新在医院里好像着了魔似的,坐不安,立不稳,与动物园铁笼里来回转圈的老虎没有两样。他的伤情并不严重,除头皮上碰了个口子外,腿上、背上擦破了几处,伤口已全部愈合。除了头部不时还有点隐隐作痛,其它都恢复正常。多次要求出院,医生非让再观察两天,急得他直掉眼泪。姓夏的主任却用手指刮着他的鼻子:“小伙子,别给我来这个,我见得多了。”明着不行,只好来暗的。这天,程新借口出去买东西,就脚底抹油——溜了。
没想到回到连队,又碰了一鼻子灰。他要求上工地,连长说啥也不同意,为了保险,还特意安排大海老汉陪伴照顾他。临了又下了道命令:“程新,你哪里也不能去,好好在屋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