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苜蓿生涯(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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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听到勾魂鸟的叫声

我初到学校报到那会儿,矮矮的个子,睁着一双热情的眼睛,心里装着要做一个不一般的好老师的决心。我兴冲冲地跑到学校办公室,校长和老师们都在,正准备开会呢。校长立即在办公室里给我安排了一张办公桌,宽的,有两个抽屉的那种,很旧了,已说不出颜色了,但看起来还结实。教导主任安排我教学前班和一年级语文,还有一、二、三年级的音乐,每周23节课,然后把钢笔、粉笔、备课本、墨笔、墨水、教本给了我,还发了一盏煤油灯,领导们给了我天大人情似地说:“你刚来,任务最轻了。锻炼锻炼再说吧。”

“那发煤油灯做什么用呢?”我拿着绿色玻璃细腰大肚的油灯,疑惑地问。

校长不耐烦地解释:“你以为你是来玩的?每天早晚要集中办公的。经常停电,不要灯怎么行。”

过了一会校长又说:“你把这个与老师有关的校纪校规抄一遍,就当是学习。以后上班就要按照这上面的做。”

我一边抄一边发现,这可比我读书难受多了。我读书只对我自己负责,而现在不仅时间卡得很死,还要担多少心啊。印象特深的是“三集中”:集中办公、集中就餐、集中就寝,这可是全县教育局对民办老师的统一规定。

原因很简单,所有老师实际都是农民,在村里有田、有房屋、结婚了的还有老婆孩子。星期天,他得回家种地,农忙时,还要帮着抢收。为了保证教师质量和教育质量,保证民办老师的教学时间,就有了这个规定。当然,为了免于老师们一心挂两头,春种和秋收的农忙时,上面规定学校还可以给老师放为期三到四天的农忙假。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有了一间单独的寝室,令我意外惊喜的是,我的八平方的房间开着一扇窗,拉开灰白陈旧呆板的木板窗扇,就是一棵粗大的老柳树。后面是绿茵茵的千顷稻田,还可望见那边两位守墓老人的低矮茅屋,屋旁的大桃树,高高的绿篱笆。关上窗,房间里暗而不黑,光线刚好适合看书。隔墙是早我一年来的女老师小云住的房间,正好又将操场的吵吵闹闹挡在了外面。我想,我的水平教学前班和一年级应是绰绰有余了,多余的时间就让我在这里独自消磨吧。

于是,每天黎明即起,到唯一的教师办公室集中开始早办公,准备一天的课程。吃了饭,小孩子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来了。是班主任要到班点名。上午四节课。午饭。午休。下午三节课。课外活动。五点钟放学。晚饭。八点半集中开始晚办公,多半时候电灯没电,就点着煤油灯,改作业,处理杂务。九点半结束。十点钟就寝。

学校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新来的老师要管老师的伙食。即是老师们从家里自带稻米和清油来,过秤入缸,再每餐称米给炊事员去做饭,断断耽误不得的。有一天,我的一个即将去读大学的城里同学来看我,他和另一个同学躲在教室后面的草丛中听我讲完课,笑着跳出来,吓我一跳,让我惊喜。然后他们到我住处,看我在窄小寝室中的大缸里用杆秤称米,觉得非常惊讶有趣,这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这是他完全不知道的一种生活。当他大学毕业后到香港去工作,写信还提及这事,并且说难忘那标准普通话读《小猫钓鱼》的声音,那么美的声音竟响在那样荒凉的地方。

这就是我的教书生涯的开始,并且我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这样生活下去。少不更事的我兴致勃勃地做着我的工作,每一件事都是那么新鲜,每一天都有学到新东西的欢喜。每一个孩子清澈的眼睛都是一个有待开垦的世界。家长和学生脆喊一声“老师”都让我心中产生神圣、神气的感觉。更妙的是,工作之余,我可以到处去找我想读的书。这一点自由可比我当学生强多了。那些年成了我自由读书最多的日子。

有一天,小云老师问我:“你天天晚上在这儿住,怕不怕?人家都回去住了,就我们两个在这儿。这所学校原来就是一块坟地,你知道吗?”

啊?他们十点过了还回去?早上那么早来?不怕辛苦啊?我真的从来没想到过。

“你听到过勾魂鸟叫吗?就是从那边坟地传过来的。很恐怖。我听到一次后一个人就再也不敢一个人在这儿住了。他们说,勾魂鸟一叫,有人的魂就没了,就要死人了。我不相信,可是,那声音太吓人了。”

这真是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我可不信。不过,从此以后,我睡觉的时候都把油灯捻到最小,让它一直亮到天明。而在那些送走了学生的傍晚,吃过了饭,看长风拂过寂静的校园,夕阳的斜晖从教室后的天空铺洒开来,我便优哉游哉地去散步。信步走到那块墓地,去看两位守墓的老人。老人们已经很老了,走动着,不说话,只是善意地看着人。墓地上其实也没有什么,一些圆圆的土堆,青色的草覆盖着它们,掩去许多神秘与恐怖,带来了些许生机,上面星星点点野花的点缀又增添了一些雅致。连一块墓碑也没有。看墓人的柴篱疏疏,菜园葱茏,竹林青青,茅檐低小。一株桃树枝杆苍劲高出屋顶,开出一些艳红的花来,更使这里寂静中有了一些热闹。远处,大片的田野之外就是人家与炊烟。在文人雅士的书中,就称为野趣了。我感受到宁静的欢乐。

有一晚,我终于听到了勾魂鸟的叫声。我是被那种叫声惊醒的,睁开眼,油灯依然亮着微弱的光,洒在窄小的房间里。不知道是深夜几点。只有静,千古洪荒的静,然后就是那种声音。仿佛一个披着长头发的女怨鬼在凄风苦雨中呜咽,诅咒,尖利凄厉到不可以形容,有无穷的悲惨,无尽的冤屈,散入无边空茫。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仔细分辨这种声音出自人,出自物,还是出自于无形。我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深深敬畏。

后来我知道了,这种鸟就是猫头鹰,它的学名叫鸱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