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的纸张粗糙的笔记本里面随意划拉着这样的句子：
“我有一间教室，这间教室比普通的教室要小一点。我的教室里装有六十个童年，一百二十只童年的眼睛和一个大孩子似的我和我的眼睛，我是学前班的孩子王。
一百二十二只眼睛齐刷刷射向黑板，黑板白糊糊怎么用力划也看不清。
一百二十二只眼睛向外一望，窗外有好多好多树，田野多宽阔，鸟在天上飞，空气是不是甜的？”
好吧，我是学前班的班主任，教语文，还是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学前班，60个学生，一年级48个学生。学校教务处在解释为什么这样安排时说：“反正你要跟班上的，学前班和一年级教不好，你以后也就别想教好书了，不要指望偷懒了有别人接手。你看着办！”真狠啦！
村里没有幼儿园，孩子们6岁左右时，才被送到学校里“发蒙”，为进入小学学习做准备。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老师们的全力走访。每年，我们都要从村里的出生档案中，把到了上学年龄的孩子一个一个找出来，然后，拿着名册，走村串户去提醒家长：“你的孩子要上学了！一定要去报名！”有家长竟然摸着头说：“唉，你们比我还清楚！”
这些孩子就是这样从村里的各个角角落落送到我的学前班来的。
开学报到第一天，家长带孩子来，有扔了孩子就走的；有笑模笑样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有看着此时满教室情态各异玩着的孩子问：“你啊？你是老师？你把他们管得下来？”有真诚地说：“老师！他要是不听话，你跟我使劲打！打得的！”我笑，笨拙地指挥家长们把各样奇葩课桌一一放好。
这时，一个痛哭着的孩子被妈妈抱到教室里来了，他双腿乱蹬，哭得声音嘶哑，妈妈费力地抱着他坐在小椅子上，又吃力又尴尬。我安顿好几个新生，走过去蹲在他前面，一手捏住他脚上快要蹬掉的鞋，一手握住他的小手，亲切地说：“小朋友，别怕，这里很好玩呢！”听到我说话，那小家伙转过头来，睁着泪眼盯我看，马上安静下来，然后，他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了。他妈妈又惊奇，又不安，在教室外看了一会，终于放心而去。
看来做老师我是无师自通啊，没有任何培训，直接上岗，一上岗就可以搞定，不错的喔，不过我的自信还是来得稍稍早了一些。
要把60个顽劣的小孩教得听懂上课下课铃声，懂得课堂的规矩，还要认字写字，训练出良好的行为习惯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情。得，绝招来了：唱歌！我读书时仰赖高中音乐老师一两节课的教育，学了简谱，教材上不是有歌嘛，全是孩子们该会的啊，就跟着简谱自学，学了再教。
乡下，那些泥里地里玩、很少受过音乐浸染的孩子们，对歌唱的节奏极其敏感，孩子似乎天生都带着音乐的耳朵，再加上学校生活带来的新鲜感，只要一唱起歌，拍起手来，学生们的注意力就集中起来了。
我的教室里歌声清脆欢乐，拍手声跺脚声此起彼伏。
以后，有时在路上碰到牵着牛回家的家长，家长用不能置信的眼神看着我说：“我家那小子还会唱蛮多歌了呢！老师还蛮行啊！”我心想，唱歌算什么呀？还有得学呢！但有一天，校长在一周的例会上严厉地对我说：“张老师，哪有像你这么教书的！以后少唱歌！隔壁是五年级，他们要升学考试的，学习任务重，不能吵着他们。要想别的办法！”
行！不过，该唱歌还得唱歌，不唱歌时还有儿歌，还可以讲故事嘛。学就学呗！这时我的同事，长我一岁的有三个：小云、红平、生军；小我一两岁的有两个，大华、郑义，学校安排我们轮流听课，上课，还派我们到外校去交流。就是这时候，我们这些人一起，一边飞速学习一边实践怎样做一名合格的老师，在密闭的时间舱里，生活竟然是趣味盎然。
教书的过程中，我常常很惊奇，孩子们学什么都是一教就会，他们的适应能力和习得能力真是令人惊叹。而且我发现：在课堂上，只要所有孩子能看着你的眼睛，你就不怕他有什么听不进去，当老师和孩子们进行充分眼神交流时候，就是教学效果最佳的时刻。所以，每当走上讲台，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惊奇、敬佩，无限信赖看着我时，我便瞬间进入忘我状态，甚至可以用上“幸福”这个词。
嗯？“幸福”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但我那时真的就是这么感觉的。
我还记得当时教孩子们学写生字时书空的情形。孩子们按照老师的示范，自然地举起右手，伸出食指，跟着老师，一边口呼笔画一边虚划字形：“大，‘大小’的‘大’，写‘大’字，横、撇、捺。”这样一边教一边鼓励，只几次，孩子们将笔画烂熟于心，再在小字本上写，就清清楚楚了，根本不会写斗笔字。
书空生字的时候，简直像是在跳集体舞啊，这种口、耳、心、手相结合的小学低年级习字方法，什么时候已不流行，我不知道，但是这方法真的很欢乐，效果非常好。
这样到了二年级下学期期末，全学区组织13所民办小学统一学年考试，摆名次，我们学校一到五年级十二门学科，除了我二年级语文屈居第二外，其它科都是全区第一。有学校不服气，居然怀疑我们成绩的真实性，他们也不想想我们学校老师的平均年龄是多少！我们可都是来教书的！
但是校长非正式地批评我说：“你怎么搞的？大家都第一，就你第二！”
好在我虽有压力，却并不在意。
有一次语文课要孩子们用“可爱、美丽”造句，一个有一双大大眼睛的稚气小女孩举起手，站起来盯着我大声说：“张老师真可爱！”她一说完，大家七嘴八舌地模仿到：“张老师真美丽！”我当时就笑了，脸也红了，但我心里真是暖融融的啊。（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在一双双童年的眼睛中，年复一年地可爱、美丽着，我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