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做成一个熟练的受人敬重的教书匠就很不错了,我想,而现在居然还可以学到另外一些手艺,比如木匠、漆匠、砍柴工。
1988年下半年,为了改善办学条件,对学生的身体状况负责,我们村小学接上面的通知要将所有的课桌换成标准课桌。任务下来,学校没有钱搞这么大的工程,请示了村委,征求了各方面意见,决定发动家长去自备。暑假,我们这些老师拿着上面发下来的标准课桌的样式和尺寸,到村里每家每户去做宣传。家长们有的怨气冲天,说什么吃饭都不用桌子,哪有条件,我们就说,那把孩子原来学校里用的搬回来不就有了?有的说:“好,好,好,家里树有的是,请一个工做就是了,支持学校的工作,支持,支持,再苦不能苦孩子么。”
新学期报名上学的时候,大部分学生都搬着新课桌来了,有的家里还在赶做。那是些什么样的桌子啊,外形大致没有错,但该是斜面的地方没斜着,该宽的窄了,该窄的宽了,高的高了,矮的矮了。有的桌面粗糙得很,锯齿印一清二楚,显然是家长自己的杰作。颜色也不一致,还都没有油漆。我们看着这些桌子啼笑皆非。
成耀老师说:“这是爱迪生小时候做的桌子、凳子,已经很不错了,要大力表扬啊。”
校长赶忙吩咐说:“过两天上面就要下来检查了。大家去找锯、刨子,明天上午修理它们,下午开始油漆。技术指导由成耀老师负责。抓紧时间,谁也不许偷懒。节约的是钱啦,老师们。”
“有没有补助?油漆味那么难闻。这奉献也太大了吧?”有老师半开玩笑地问。
“你不想教书了是不是?还想补助?干好了再说!”校长气势汹汹回答。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到操场上干了起来。我找了把大篾刀带到学校,起不到什么作用。只好和小云老师专门搬桌子。从每一个教室里把桌子搬出来放在操场上,修好后又搬到另一块。成耀老师带头,对课桌们进行美容。用刨子把它的表面刨光滑啦,太高了的锯矮啦,松了的地方把它敲紧啦,桌面过宽的只好对它干瞪眼。十个人说说笑笑忙活了大半天,桌子们总算好看一些了。成耀老师说:“不把它们搞光滑一点,下午油漆就上不去。漆出来的东西也不好看。”俨然是个大师傅了。下午,我被安排为专门刮油漆底料。耀老师一边配料一边临时辅导:
“关键就是要把凹的地方、有缝的位置补平。要匀整。你不要怕干不好,这活不巧。细心点就行了。”
有什么事情难得到我的?我兴致勃勃地拿起刮料刀,很卖力地做了起来。很快我就发现,这事儿不好干。我的手劲太小,而桌子面太粗糙,用刀刮,那些泥状物竟然推不动。用力不匀,刮出来的东西也凹凸不平。几位男老师大摇其头,一边得意地扬着刷子往桌子上涂着深红的油漆。我大喊不公平,上油漆不是最容易么?刷刷几下就行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调换了工种,去刷油漆。这下子轻松多了。工效立即快了起来。油漆的气味呛鼻也顾不得了。可恨的是,刷不匀整,还是质量不过关,返工了几次,终于有了经验。细细地刷,每一处都刷到,居然还像那么回事了。
家长们听说,学校给桌子免费漆成美丽的深红色,变得更积极了,生怕错过了油漆的机会,赶忙把孩子的新课桌给做好搬来。我们变得更忙碌了。一些家长和孩子们在旁边看着,有的人指指点点,说:
“老师还都会漆桌子,聪明人就是不同些。”
还语重心长地对旁边的小孩子说:“伢,你要读书。读书了学手艺不需要请师傅。书就是师傅。”
又问我们:“学校跟你们发好多工钱啦?跟漆匠过不去啊?”
老师们一边和家长拉话,一边手脚不停。我的手臂都酸痛了,气味也受够了,手上都是油漆。我气愤地想,还工钱呢,不臭骂我一顿,说我没干好就行了。
当然,我们最后还非常耐烦地应家长的要求,在课桌的肚子背后端端正正写上小主人的名字。
三天过后,区教育组的派人来检查,一行人看了看六个教室摆得整整齐齐的桌子,结论说:“任务完成得很好。颜色一致,就是做工太粗糙了,不过,比其他学校完成得出色。”
这样,我们学校学生的课桌就在这一期算是成功地换成了标准课桌。这些课桌一用就是许多年,一些农家大孩子用了,小孩子接着用;这家用完了,邻家的孩子接着用,或者亲戚的孩子接着用。很多年后我还能认出我漆过一张桌面过宽的小桌子。
要说一下的是:至今,我们的学生仍然是自带课桌。
比较起来,搞劳动我还是喜欢砍木柴。村里为了支持学校的工作,每次伐树之后,都要把大量的粗树枝拖到学校来,摆得操场满地都是,给我们老师食堂做燃料,那时液化气、煤球都太珍贵了。这时,炊事员胡妈就高兴得眉飞色舞,多好的事儿啊,稻草燃烧的浓烟实在是太熏人了。不过,她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找校长,说:
“这么多的树枝,我一个人砍成柴垛至少要一个星期。我不是不愿意砍,影响了学生上体育课,伢们调皮搬树枝弄伤了手脚,可别怪我。”
校长就通知:“吃完晚饭,都不准回家。有什么事都不行!把树枝砍了,今天就不晚办公了。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
胡妈就把晚餐的菜,油放得多,还特意多弄了一样,满脸堆笑。我们吃了饭,就开始砍了。胡妈要求我们把树枝砍成一两尺来长的小木柴,要垛放得整整齐齐。除了我和小云,都是男老师,他们砍得特有节奏,木屑乱飞,一边砍一边用一些稀奇奇古怪的隐语讲笑话,讲得哈哈大笑。星月升起来了,宽阔的操场上交织着砍柴声说笑声,粗大的绿树枝在一根一根地减少。特奇怪,人怎么不觉得累了?手抡起篾刀来,也越来越有劲儿了。
有一次,我们砍完了树枝,一看夜色还早,觉得意犹未尽。几个年轻老师就说,到哪儿去玩玩吧。镇上么,肯定是关门了,黑灯瞎火的。
“那我们渡河到大华女朋友家去玩怎么样?”小郑提议道。大华不久前刚订婚,据说他女朋友非常漂亮,他们应该急着要见面呢。
“好呀,好呀!”我和小云都说,反正是无事人一个。
我们推着腼腆的不到二十岁的大华,四个人,手里揣着篾刀,摸黑过了河,翻过大堤,到久合垸。乡路一二米宽,两边蓬生着杂草,黑乎乎的,两边都还有潺潺的流水声,四面都是稻田。路旁时不时出现几棵树,就像突然钻出个人来,吓得我和小云大叫。我很小心,用手电筒照明,怕踩着了蛇。拐弯的时候,看见几户人家,三个青年试图向我们示威。我们说:“来真的?”利马亮出手中的篾刀,他们落荒而逃。
大华的女友住在一条笔直的大渠道边,有高树,有整齐的田畴,一个大帐篷样的东西就是她家的著名的鸭棚了,月光下真的很美呢。岳父岳母看见大华带着同事来,非常高兴,热情地和我们攀谈。可是从外面回来的未婚妻板着脸,眼色里有气恼,不跟我们打招呼,大概是因为两位男生带着两位女老师吧。我和小云赶紧和她健谈的父亲叙族谱,就发现未婚妻的排行竟然比我们高两辈,爷爷辈呢。她一听,马上咧开嘴笑了。
那晚,大华岳父一家盛情款待了我们。要走的时候,岳母和未婚妻鱼贯端出四碗面,每人一碗。我们客气地推辞,拗不过,就吃,吃着吃着,碗底露出了四个大大的鸭蛋。
吃完面,我们高高兴兴地原路返回。嗨,那是我们当砍柴工以来得到的最好款待和报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