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脑中的瑞士军刀(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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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类人猿的不伦之恋(1)

阿奈斯·宁,被称为二十世纪女性情色文学的开山鼻祖。她有两部作品脍炙人口,一部是《维纳斯的三角洲》,一部是《小鸟》,前者后来被改编成了电影《情迷维纳斯》。她跟精神分析学家奥托兰克是朋友,还跟写过《北回归线》的亨利·米勒在巴黎有过一段“波希米亚式”的交往,跟两个男人结过婚,同时拥有两个丈夫。她的确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女人。不过,更令人震惊的事写在阿奈斯·宁的日记里。父亲是一个钢琴家,经常在外面表演,因此阿奈斯很少跟他接触。忙碌的父亲一回家,就把自己跟家人隔离起来,埋头于自己的事情。留意到阿奈斯的时候,父亲会称她是“丑陋的小女孩”。到了阿奈斯十岁的时候,父亲彻底抛弃了家庭,也抛弃了她。阿奈斯在日记里记载了二十年之后,自己又和父亲相遇的事。父亲说,“你很像我”,说他们的手和头发都很像。再次见面的时候,父亲告诉阿奈斯·宁说,“你是我所有爱过的女人的综合体……我不觉得你是我的女儿”。阿奈斯·宁回答说,“我也不觉得你是我的父亲”。父亲接着说下去,“我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女人,而她居然是我的女儿……天哪,我爱上了自己的女儿!”阿奈斯·宁回答,“你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

这是赤裸裸的不伦之恋,父亲爱上了女儿,女儿爱上了父亲。无独有偶,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同样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莉。同样是文学家,同样是不伦之恋,阿奈斯宁和拜伦到底是怎么了?——“不必惊讶,每一个女人都是阿奈斯宁,每一个男人也都是拜伦”,恍惚间一个穿西装抽雪茄的老人平静地说道,他就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祖师爷。弗洛伊德踌躇满志,认为“俄狄浦斯情结”能完美地解释不伦之恋。了解心理学的类人猿,不管是专业人士,还是纯粹的爱好者,相信都听说过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这个弗洛伊德发明的心理学术语,像幽灵一样,盘踞在许多心理学领域中,也盘踞在许多类人猿的脑海中。这个幽灵名声在外,连许多心理学的门外汉都认识它了解它喜欢它推崇它,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弗洛伊德:他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家——我的意思是他善于发明流行概念,“俄狄浦斯情结”就是他的一个杰作。因此,借助于弗洛伊德的影响,俄狄浦斯情结获得了无远弗届的传播。范围之广,恐怕没有任何其他的心理学概念能望其项背。

真是神一样的俄狄浦斯情结,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顶礼膜拜。那么,到底什么是俄狄浦斯情结呢?

俄狄浦斯情结:乱伦是一种本能

说到俄狄浦斯情结,我们不能不说到俄狄浦斯——不是说这情结是他的,而是说情结以他命名。俄狄浦斯是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的主人公,也是该剧最大的受害者。在这部脍炙人口的悲剧中,作者索福克勒斯描写了这样一个传奇的悲剧故事:俄狄浦斯出生时,他的父亲拉伊俄斯得到神谕,说自己将要被亲生儿子杀死。为了逃避这个可怕的诅咒,拉伊俄斯把刚出生不久的俄狄浦斯刺穿脚踝,命牧人将其抛在荒野。牧人可怜他,通过朋友把他送给了邻国科林斯的国王波吕波斯,此时他正好年老无嗣。在请求神谕时,俄狄浦斯被告知自己将会弑父娶母,他大惊失色,匆忙离开科林斯,下决心永远不再回去。在他走到底比斯城附近时,在一个路口跟人冲突时不小心杀了所有的人,而这其中就有他的亲生父亲。后来,俄狄浦斯打败了怪物斯芬克斯,拯救了底比斯城,被拥立为新的国王,娶了老国王的遗孀伊俄卡斯忒,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还生了四个孩子。诚实正直的俄狄浦斯怎么都想不通,在他当政期间底比斯城灾异不断,民众饱受灾难与瘟疫之苦。事情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俄狄浦斯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冥冥之中自己践行了命运的诅咒。可这一切都晚了,母亲伊俄卡斯忒自缢而死,他于是用钢针戳瞎双目,命人把自己彻底驱逐出底比斯城,永远不再回这个伤心之地。

俄狄浦斯在同命运的对抗中被彻底打败,他本性善良,诚实正直,却要承受弑父恋母的命运诅咒,以刺瞎双眼进行自我惩罚。许多人被俄狄浦斯的悲惨遭遇深深打动了,“多么可怜的俄狄浦斯王啊!”,他们不由自主地哀叹。且慢,想象一下弗洛伊德看到读者的表情,他会抽一口雪茄,然后意味深长地告诉你,俄狄浦斯的悲剧绝不只是个人的悲剧,也是全人类的悲剧。在他看来,索福克勒斯的这部悲剧刻画了一种普遍的人性。在孩子两岁到五岁的这段时间里,男孩会把自己的性本能投射到母亲身上,把母亲作为自己的第一个性对象。此时,因为强大的父亲霸占了母亲,于是男孩对作为情敌的父亲产生嫉妒和仇恨,同时伴随着恐惧,因为他担心自己被父亲阉割,担心永远地失去自己的命根子。作为儿童性心理研究的先驱,弗洛伊德把这段时间叫做俄狄浦斯时期。面对强大无比的父亲,焦虑不安的男孩最终抛弃了对母亲的****,同时对父亲产生了认同(也许这个过程叫做“认贼作父”),从而成功地解决了这一心理冲突。通过认同父亲,男孩也开始接受父亲传递而来的种种道德观念,从而成长为一个道德而又现实的人。女孩也有类似的经历,不过她是讨厌母亲的同时想跟父亲结合。当然,这种恋父情结最终以女孩放弃幻想认同母亲结束。不过,弗洛伊德认为女孩不用担心被阉割,因而她们不像男孩那么害怕和紧张,她们的俄狄浦斯情结解决得更慢,完成得更晚。

俄狄浦斯情结在精神分析中占据着核心地位,这一概念最早是在《梦的解析》一书中提出来的,那一年是世纪之交的1900年。弗洛伊德认为,这一情结是解开神经症之谜的一把钥匙,因为他在许多神经症病人那里多次观察到这种现象。不过,当时他没有提出这一现象历史根源:弑父恋母的这种情结最初是如何出现的呢?在1913年出版的《图腾与禁忌》一书中,弗洛伊德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讲述了这样一个早期人类的故事。在一个原始的游牧部落里,某个残暴专横的父亲霸占了所有的女性,包括他的姐妹、妻子和女儿,还把自己的儿子一个一个地扫地出门。于是,被父亲赶走的小伙子们心有不甘,他们联合起来杀死了残暴的父亲,还吃了他的肉。可是,这样做使他们感到罪孽深重,于是他们怀着恐惧和崇拜的心情祭祀父亲,同时他们压抑了对母亲和姐妹的****,最终乱伦禁忌和族外婚产生了,文明作为一种本能压抑的后果出现了。俄狄浦斯情结,它的前生今世,它的历史角色,它的丰功伟绩,它的可怕表现,就这样获得了完美的解释,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弗洛伊德自圆其说的解释,被当成了一个科学事实来接受。许多类人猿学会了某些咨询师的那一套,动不动就把“俄狄浦斯情结”和“阉割恐惧”挂在嘴边,就像医院穿白大褂的大夫把“感冒”和“发烧”挂在嘴边一样的自然。

很显然,弗洛伊德的追随者可以用俄狄浦斯情结来解释阿奈斯·宁的经历:她的恋父情结发作,文明形成的防御机制彻底失败,于是本能冒了出来,她对父亲的爱只不过是童年隐藏的梦而已。这是一个富有文学彩色的解释,非常迷人。要判断这个解释合理不合理,我们需要问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俄狄浦斯情结真的存在吗?

疑问:俄狄浦斯情结真的存在吗

俄狄浦斯情结的存在,弗洛伊德本人是深信不疑的,他的证据来自于自己的临床案例——更确切地说,他的证据来自于自己对临床案例的解释。以著名的小汉斯为例,他是一个害怕马的孩子。弗洛伊德只跟小汉斯谈过一次,就让自己的学生负责剩下的咨询过程,而这个学生是小汉斯的父亲。批评者认为弗洛伊德不断暗示,竭力说服小汉斯,让他以为自己对马的恐惧其实是害怕被父亲阉割。包括弗兰克·萨洛威在内的多名研究者都断定,小汉斯对母亲没有性幻想,也不憎恨父亲,他的焦虑跟父亲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此外,伊斯特森在《暗示的幻象》一书中,专门引用过弗洛伊德本人的说法讨论小汉斯案例,这些说法表明弗洛伊德可能遭遇了皮格马利翁效应: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而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弗洛伊德坦承,小汉斯“必须被告知他自己不能说出来的内容”,“必须被告知他有一些想法,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有这种想法”。约尔·库珀斯米德曾专门撰文讨论俄狄浦斯情结是否存在的问题。他详细地考察了支持和批评这一假设的种种证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俄狄浦斯情结的存在,也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它的存在。这些批评意味着,恋母情结是否存在是一个值得怀疑的事。但事情还没完,其他的批评接踵而至,其中来自两位进化心理学家的批评尤为重要。他们是来自加拿大迈马斯特大学的马丁·达利和马戈·威尔逊,两人是夫妻,以研究杀戮行为而闻名于世。那么,面对俄狄浦斯情结的说法,这一对黑风双煞到底对弗洛伊德提出了什么样的批评呢?

达利和威尔逊批评了弗洛伊德对进化论的误用。正式因为错误地理解了进化论,弗洛伊德才会编造出原始人类弑父吃肉的血腥故事,还把这个故事作为俄狄浦斯情结的心理根源。弗兰克·萨洛威[1]最早指出弗洛伊德的第一个错误,就是他接受了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的复演论。这一理论认为进化涉及得到这样两个过程:第一是个体的发育过程被压缩,第二是在这一过程的末端增加新的发展,因此不成熟的个体都要经历一系列的阶段,而这些阶段对应着他们祖先的成年形态。说白了,就是个体的发育过程重演了祖先的进化过程。这个理论听起来很有趣,可惜早就被生物学界给否定了。弗洛伊德接受了拉马克获得性遗传的观点,认为一群儿子的弑父行为遗传给了他们的所有后代,因此这种弑父恋母心理就成了全人类的普遍心结。可惜,这个观点又错了。学过高中生物的读者就都知道,涉及到体细胞的获得性变化不会遗传给下一代。一个摔断胳膊的男人生下来的孩子依然是四肢完整的。只有涉及到性细胞的变化才可能遗传给后代,因为人类的遗传是通过性细胞染色体进行的。弗洛伊德的最后一个问题在于,他没有掌握达尔文进化论的精髓,即选择这一过程。很多性状存留下来,是因为它们能帮助具有这些性状的个体获得生存和繁衍优势。相反,弗洛伊德更多地从心理层面上考虑问题,把满足某种心理需要作为标准。比如弑父行为让儿子们格外内疚,而所有的宗教行为就在于缓解内疚,通过对偶像的服从而取悦一个符号化的父亲。这种说法过于随意,充满了文学家的浪漫幻想。其实,倘若内疚不能给个体带来某种进化优势,这种心理性状就会被自然选择淘汰,而不是保留在人类古老的心灵中。当然,它也就没有机会在个体的生活中发挥影响,左右命运。

除此之外,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的不少核心假设也遭到了挑战。比如,弗洛伊德认为,澳洲土著人在亲属系统的分类方面非常粗糙,远远比不上拥有很多亲属称谓的欧洲人;这些土著非常像他们原始部落里的祖先,那些人不知其父不识其母,因而发生弑父娶母的荒唐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种天真的幻觉半个半个世纪之后被彻底打碎了。1978年,耶鲁大学的人类学家哈罗德·谢夫勒出版了一本《澳洲人的亲属分类》。在这本书中,谢夫勒非常详细地阐述了澳洲土著人的亲属分类,格外复杂,格外精细,丝毫不逊于欧洲人。可以说,这个惊人的发现毫不客气地给了俄狄浦斯假设一耳光。还有,弗洛伊德认为动物没有文化,因此不能压抑乱伦本能,也不会对近亲交配有任何心理上的不适或厌恶。可实际上后来的许多研究都发现,动物知道谁是亲属谁不是,甚至也能在亲属之中做出进一步的区分,它们知道谁是近亲谁是远亲。这些都是弗洛伊德本人始料未及的发现。这些发现,让俄狄浦斯情结的文化起源变得脆弱不堪。当地基不牢的时候,建在上面的房子很容易就倒塌了。

不过,还是让我们亲眼目睹一下,弗洛伊德的房子会不会倒吧。

检验欲望假设和敌意假设

弗洛伊德名叫俄狄浦斯情结的房子由两根柱子支撑着。其中一根柱子叫欲望假设,另一根柱子叫敌意假设。前者预测孩子对异性父母表现出更强的欲望,后者预测孩子对同性父母表现出更多的敌意。两个假设都被认为发生在弗洛伊德眼中的俄狄浦斯期,也就是孩子两到五岁的时候。俄狄浦斯情结的房子会不会倒,就看这两根柱子结实不结实了。达利和威尔逊认为,这两根柱子都不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