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是一个空气干净,感情稀薄的城市。阳光明媚的无法承载任何负面情绪,单纯的残忍,单纯的跟破败的我的气场不对付。
在一个与在我看来完全是为了讽刺以下情节的好天气里。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盯久了手机的眼睛开始酸痛,电视里总重复着同一条新闻。我突然疯了。
我异想天开的企图独自从床上全凭手上的力量把身体挪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然后“意料之中”的脸冲下摔了个狗吃屎。鼻子给磕的都麻了,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有血从鼻子里缓缓的漫出来,那一瞬间甚至看见了整个银河系在我眼前浮动。此时此刻,电视剧里的情节应该是,残疾人不相信自己不能再走路,然后自己摔倒,都是拼命的爬啊,哭着喊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吼叫命运的不公。但是作为一个正常的残疾人,我心里知道,想自己爬起来是不可能了,就不要再做无用功。就乖乖的趴在地上,等护士下次来查房的时候来救我好了。
在活动不方便以后,就总是要等别人来帮助。也有时候会被遗忘,所以等待便成为人生的常态,刚开始还很着急,后来就慢慢习惯了。事情总不会再糟糕,总不会被丢弃。所以等待变得自然起来。
康复中心每周有两次的特殊康复课程,针对先天性脑瘫患者。经常有很多志愿者来跟他们一起进行康复训练。大部分是脑瘫的年轻孩子,也几个看不出来到底几岁的成年人。他们会时不时不自主的叫唤。他们像婴儿一样意义不明的吼叫好几次吓到我。我想他们一定很难受,不只是生理上的难受——长期坐坐轮椅带来的压迫,内脏变形的痛苦,还有心理上的痛苦,不能融入成常人社会的痛苦,不能逃课打架恋爱宿醉的痛苦。
我趴在地板上,他们的喊叫声从楼下开着的窗户的传到楼上的我开着的窗户里。有没有人研究他们到底在讲什么?如果我变成一个科学家,我一定研究出一个分辨他们喊叫意义的软件。身体扭曲着,五官扭曲着,眼睛毫无焦点的乱转,口水毫无控制的流淌,可能正在说,护工你的红色体恤实在是太难看了,我真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残疾人的确是总需要别人的帮助。但是一旦被照顾的太周全,自己又会很快的丧失各种能力。最近好像跟被点了中邪的穴道一样,在医院住久了,完全无法与人交流,生活的及其不舒服。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似哭似笑,话也磕磕巴巴的一句完整的也说不出来。玩笑倒像是讽刺,道理也讲不顺。最后只得垂头丧气的面壁思过。
有一只小蜘蛛,在床底下爬来爬去,被巨大的我跌落吓了一跳,这声巨响对它老说,无异于地震了,核爆炸了吧。他跟我眼对眼,傻看着对方。我们都是四肢着地。我变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人啊,蜘蛛啊,不都是分分钟被踩死。蜘蛛那么可怕,在拖鞋面前也是纸老虎。
这算是在这个阳光明媚,海鸥四处冲撞的下午里,我给自己找点苦乐子吧。
失去自由是挺痛苦的事情,不能按照自己的安排跟生活节奏处理事情。总要等别人来帮助,总要依赖于别人才能完成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等护士排班,从第一间病房一个个的来。等我妈下班来看我。
而且我最近发现,等待也是安慰的一种。(在瘫痪以后,我才真的研究彻底安慰这门语言艺术,并且挖掘了非常多的安慰理论。)不论是探病还是葬礼,不论是友人失恋还是投资失败,简直是万能金句。
你总会等到医学发达的那一天。
总会等到男朋友娶你的那一天。
大家在不知道跟我说什么的时候,总是搬出这一句来。然后心里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说错话。在病房门口左右想想,咧咧嘴,满意的走了。
等待是一件绝望又漫长的事情,对于我这样行动力非常强,所有的计划必须按时完成的人,等待太痛苦了。等待也非常消磨人,削弱你的意志力。在大多数时候,漫长毫无进展的等待比当头一棒痛苦得多。当然好处就是,闭上眼睛不看前面,还可以进行一下苍白的自我安慰,也许还有希望。自欺欺人的很。
对生活变化的探究其实细想有些恐怖。这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科幻感。我很害怕慢慢变成一个每天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坐在轮椅上发呆,完全放弃交际的女神经病。别人跟我说什么都露出一副,呵呵呵的痴笑样子。
在无时不刻,无尽的等待中,无聊的我开始探究自己的生活。
瘫痪以后,空间的变化是巨大的,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能达到的空间设为一,那么我的空间就是0.01,甚至还要少很多。对外界的感知也产生了新的变化。比如现在我看一米外的一棵树,就像正常人看月球一样。我自己移动到一米外跟正常人上月球的能力是一样的。甚至有时候会产生一种失去重力的漂浮感。
我并不是说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也都不过是我为了消磨时间的方法而已。就跟蹲在商场门口等女朋友逛街的无聊男人在两眼发木的看着远方,手里不断拧着一根无聊的橡皮筋一样。
等待是时间上的变量。我的时间不在以分钟,小时计算。甚至有时候连日期天数也混乱。因为不用再上学工作,我不用记得星期几。不用按时起床也没必要分清白天黑夜。
我的生活混沌不清,跟发了霉的鸡蛋一样浑浊。跟一团在包里放久了的耳机一样,团在一起,怎么也扯不出个头。
在我看来,我的空间跟时间感都不同于普通人类了,更类似于蚂蚁,乌龟之类。所以说,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是一个拥有人类身体,却过着蚂蚁,乌龟生活的人了。
被人推来推去,就跟跟团儿旅游一样,看似什么都做了,心里总有不甘心。当然未必比自己爱干嘛干嘛差,心里总归是不满足。
我怕是把鼻骨给撞裂了,血打湿了我的头发,腥腥的一股味道。连那只蜘蛛都嫌弃的迈着八条长腿,三下五除二头也不回的跑了。
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我的眼睛上,晃得难受。可是我动也动不了。快被晃的能看见上帝了。我听见走廊里叮叮咚咚的,终于有人来了,我心想。
“啊!”随机听见护士的尖叫。
“Are you OK?”她看着满脸是血的我。搓着手不知所措。
“诶。”我心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