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更踏上异乡土地,在市郊与两个学生合租了一套房。来自塞尔维亚的尼古拉斯花去一周时间,改造了二手冰箱。他拆掉制冷器,换上通风管道与恒温器,开始在里面种植大麻。陈更不闻不问,没事儿人似的研究波士顿精神切片的需求量与需求种类。他发现中国人的生活状态与饮食习惯在高等学府很受欢迎。一个月内,他让自己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尼古拉斯则又养了一只金毛犬,一只波斯猫。他在走廊的两侧挂满镜子,在客厅厨房摆满他能够搜集到的埃舍尔的绘画与小玩意。埃舍尔的作品以悖论闻名,充满错觉。画中向地面流淌的水沿着沟渠最终回到高塔顶端。稻田沿昼夜伸展,不知不觉变为黑色或白色的天鹅。二维拼接画上的蜥蜴活生生地爬过三维书脊,最终返回二维平面。被蕾拉害得停电的夜晚,陈更端着手电筒,穿过狭窄的走廊。左右两边镜子无穷反射。空间与光柱无限延伸。陈更定神打量被复制成无数剪影的自己。
“理论物理?”他问立在走廊尽头的尼古拉斯。
“精神采样?”尼古拉斯回答。
他们成了朋友。
尼古拉斯习惯在夜半三更吸食自己种的大麻,或者从别人那儿购买的,各种各样的致幻蘑菇。寂静无人时,陈更会沏上茶,定神闭眼,检阅脑中采集的精神样本,为自己的脑电波把脉。他能听见隔壁翻书的声音,敲击键盘的声音,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大麻味道弥漫走廊,渗入陈更房间。陈更想尼古拉斯推导的物理式子一定满是禁药味道。他的精神切片挂牌黑市,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人们早已不向往物理知识。受欢迎的永远是能够将生命刺激得痉挛颤栗的东西。陈更知道,那种东西并不是人人都有。
将生命耗在了夜晚,尼古拉斯过了中午才起床。早上有事时,他的闹钟会响彻整栋房子。蕾拉便裹着浴巾冲上楼,钻进尼古拉斯的房间,将闹钟丢出窗户,摔个稀烂。她喜欢裸睡。她研究人工智能。她的房间里满是形态怪异的机器人,颇像没有血腥,只有机油味道的停尸间。他们三人越混越熟。蕾拉会裸着身子直接将尼古拉斯拽下床,吓得陈更一个激灵。杯中烫呼呼的早茶洒了一身。陈更的客户收到了被“惊吓”玷污的切片。自此,这位客户对早茶产生了强迫症式的执念。
陈更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污点。他感到难以置信。
不久后,蕾拉设计了足以取代她的机器人。陈更记得那天早上尼古拉斯惊叫一声,声音凄惨,唬得他也冲出房门。肌肉健硕,皮肤黝黑,面貌孔武的摔跤运动员只穿一条贴身内裤。它拽着尼古拉斯的脚踝,把他拎了起来。事实证明,这不是入室行凶,只是蕾拉的参数设定错误。她的机器人险些把尼古拉斯整死。在陈更与尼古拉斯的要求下,机器人吉姆几经改造,总算变得性格温顺。它成功阻止了几次入室抢劫。蕾拉颇为得意。吉姆让她成为了房屋的实际女主人。
蕾拉作息规律,生活勤奋,周末也会占据起居室,摆弄她的机器人。她希望她的吉姆通过图灵测试,拥有让人难辨真假的智慧。陈更则坐在长沙发上,利用核磁共振,一遍一遍一层一层地扫描自己的头颅,摸索神经元之间的连接构造,大脑内部的立体结构。
“我以为采样员只对切片感兴趣。”蕾拉凑近陈更,翻看陈更神经通路的矩阵图纸,打趣道。
“切片不止是硅基芯片,”陈更揭开头盖骨,里面亮晶晶的芯片十分璀璨:“采样或安装切片免不了调试神经的连接组,你应该知道,那才是最为棘手的环节。”
“我认为那才是最引人入胜的地方。”蕾拉忍不住触摸陈更的头颅内侧,里面几个芯片的摆放颇像猎户星座。
“要知道,”她接着说,“芯片只是连在大脑外部的附加产品,就像最一般的外接硬盘,储存数据罢了。我想,只有大脑神经的连接图谱,才能告诉我精神的要义。”
“精神的要义吗?”陈更语焉不详,端起温茶。
吉姆正背对着他们,练习钢琴。巴赫的赋格曲流淌而出,精致顺畅,连绵不断,却在一个小节戛然而止,如生命突然终结。那是巴赫临终前没有完成的对位。
蕾拉几天前问尼古拉斯,哪一种音乐最能锻炼人的智慧。尼古拉斯眯缝眼,还未从重剂量的致幻药中苏醒。他恍惚了一阵,才回答:“巴赫。”蕾拉问:“为什么是巴赫?”尼古拉斯便如同打了一针兴奋剂,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数学与音乐的对称结构,细数了巴洛克音乐的对位框架。他告诉蕾拉巴洛克的曲调有着无穷的变化与复杂的纵深。他说巴赫代表了巴洛克的巅峰,人类能在他的音乐中找到莫测的精神结构,如同生命的谜题。
“精神采样能解决生命的谜题吗?”蕾拉扭头问陈更,“我听说大脑的连接组蕴含了所有智能的奥秘。”
“不。我只负责采集客户想要的东西,不负责解密。”陈更瞧着蕾拉揭开吉姆的头盖骨,里面同样镶满了亮金金的芯片,“不过啊,蕾拉。通过图灵测试,真的需要智慧吗?”
他冲蕾拉眨眼:“茫茫人海里,尽是平庸之辈。你说,如果图灵在世,他将如何判断一个蠢蛋拥有人的生命呢?”
蕾拉若有所思地点头,开始追问陈更为何选择做采样员。尼古拉斯则经过一番调查,发现了陈更早年披着马甲撰写的论文。
“你这个野心家。”蕾拉读完文章,下了定论。
陈更耸肩:“采样员可不能有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