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更小时还没有精神采样一说。十几年前学界媒体充斥着往大脑中植入芯片的假设。有趣的是,那时许多人认为知识才是人脑所需,而非经验或感情。人类如能将书籍与数据统统塞入头颅,生命的困惑似乎也能够一蹴而就,得到解决。与人脑相适应的芯片很快产生。通过开颅手术,人们可以将芯片镶在脑壳以里,并牵引相应线条,与神经接触。那时的人类认为大脑如同一台电脑,芯片就是外接数据。即使人类尚未弄清大脑的结构,外接的附庸却也不至于伤害颅腔内部的“软件”。
芯片技术瞬间风靡全球,就像几十年前电脑与网络的普及。如今,人人的头盖骨内都嵌满了芯片,维修时揭开头盖骨,里面一片亮闪闪的电路板,十分吸引眼球。
陈更的童年十分普通,与同龄人并无二致。开颅手术如同家常便饭。学校依照程序,统一为学生安装颅腔芯片。教育的程序被改写。人类的认知手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学习与体验不再相关。
陈更常偷偷摘下自己的头盖骨。他的技术很好,从未被长辈发觉。他的小动作既没有伤害他的脑皮层,也没有损坏官方定制的芯片。他按照夏末北半球的天穹星座图,装饰了头盖骨的内侧。闪闪发亮的芯片如同他幼年的精神世界,充满了惊奇。
海量数据无时无刻无不涌入大脑。
陈更保留了看新闻的习惯,不为搜集信息,只为回味早年特定的经历。他记得有关精神采样的第一条新闻。德国精神分析师萨缪尔西装革履,腰杆笔直,目光炯炯有神,怀中抱一本古兰经书,与日后陈更亲眼所见大不相同。
萨缪尔告诉世界,利用芯片储存知识,只是人类进化史的旁枝末节。即使陈词滥调的书本教条充满大脑,个人的精神层次也无法得到提高。
“重要的是灵感,是顿悟,是启示,是芯片无法带给你的超越。人类一直在共享知识,问题在于,我们要如何共享超越。”
陈更正在制作与人身等高的晚期智人骨骼模型。萨缪尔谈到超越时,他的手不由一抖,惟妙惟肖的头颅没能卡在颈骨上。模型稀里哗啦散了一地。他抱着骷髅头,于脑中检索萨缪尔正在申请的专利。
精神采样的技术被提上日程。
萨缪尔认为,灵感总是与个人的体验息息相关。个人的体验并不仅仅储存在芯片中。他说芯片只储存知识,而人类的智慧产生于神经元之间的连接组合。他认为个体经验与知识不同。知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的公理,人人都能参透。经验则总有卓尔不群之处,通用的,储存知识的芯片无法承载。只有独特的大脑连接组,才能够对应个体独特的经历。他的采样理论直指人类个体。他认为,只有个体才能触及人类精神的要义。
萨缪尔的团队发明了切片技术。他们通过核磁共振成像,从人脑取样特定的经历,通过切片加以储存。所存样本一方面涉及了芯片所承载的具体知识,另一方面,则描绘了与特定经历相适应的、神经的连接组。使用者须在自己的颅腔内嵌入芯片,再通过塑胶头套接收样本的脑波,在自己大脑内,激活与样本连接组相匹配的神经结构。萨缪尔称这一环节为脑波调试。他认为,只有经由调试的大脑,才能够形成独特的连接组。这样,客户才能享用采样员提供的,与众不同的,具有超越性的经历。
支持萨缪尔的人正在疯狂地宣传着他的论点。反对者则质疑切片的安全系数。他们认为,脑波调试充满了个人主义的味道,意味着向客户的头脑中植入采样员的神经连接方案。他们说,这是采样员对客户精神的“玷污”。
陈更端起晚期智人的头骨细细打量。傍晚昏黄的光柱透过窗帘缝隙,落入骷髅头漆黑的眼眶。浮尘飘入骷髅的头骨。陈更意识到人类的精神早已超越了颅腔,顺着技术的链条蔓延,遍布整个地球。
他如梦方醒,确立了人生目标。
不久后,人们开始追逐与众不同的个人体验,追逐蓦然回首般的顿悟,追逐神迹降临般的启示。陈更则按部就班完成学业,利用业余时间偷偷学习采样技术。
他化名撰写了一篇论文。
他认为萨缪尔的观点并不新鲜。人类宗教自古便试图传播超越性的、与神性相通的经历。精神的切片却未必给人类带来灵感。它只是试图让个体的顿悟变成一种商品,像知识那样,便于传播。能否把别人特定的经历转化为自己的启示,全凭消费者个人的造化。精神采样则只需考虑如何让生产迎合市场,如何让切片变得像货币那样,成为纯粹的硬通货,适用于全人类的脑神经。
陈更的文章未被专业杂志收录,但在网络上传播极广。在他的基础上,人们抨击萨缪尔的理论有精神“玷污”之嫌。早年的采样和拓荒一样蛮横。最初人们只热衷情感充沛智商超群的样本。切片的个人色彩过重。一段时间后,大批消费者因脑波调试不当,精神分裂。各国政府急令禁止精神采样。所幸购买者不多。
事实证明,多愁善感的人无法消受莽撞者的逻辑。直率单纯的家伙也无法忍受心思缜密人的内心。平庸之辈无法高攀天才与智者的精神。
“去个人化”逐渐成为采集样本的要求,鉴定切片的标准。寻常人的切片开始流行。如何让采样不“玷污”客户的精神,成为学界攻关的难题。
市场需求不断增大,采样的导向开始变得五花八门。各种禁令无法阻止切片的泛滥。采样技术在黑市的****中,逐渐趋于成熟。那时,陈更已入行很久。他摸索出了一套采样的方法。他的切片纯净得像钻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