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产切片向来盛行于黑市,但政府明令禁止。质检部门认为技术手段是门槛。切片里拓印的脑波总无法与客户完全匹配,充满了个人主义的杂质。使用者会因之被采样员的精神“玷污”。大脑的连接组经调试后,会因之产生错位,让客户疯的疯,傻的傻,分裂的分裂,变态的变态。在陈更之前,正规的精神采样基本遵循一对一交互模式。切片与使用者的关系类似于案件与原告。采样员像律师。如何将切片处理得既符合顾客要求,又不着痕迹,是一门艺术。原告抖出的案件可以有无数种。律师却各有专攻,无法处理所有案件。采样员人数有限。切片供应限制颇多。客户需求却越来越大。黑市暴利无法扑灭。总有客户愿意涉险尝试不知来源的采样。总有不负责任的采样员抛售满是杂质的切片。
量化生产纯净的切片不可阻挡,成为大势所趋。圈内人清楚,采样技术的发展并不遵循渐进曲线。它更像普朗克的能量级别,粒子在其间一次次跃迁。出售切片的公司几经兼并,仅剩巨头。他们试图寻找一个范本,一个模板,依此生产的切片,不论内容如何,都不会玷污客户的精神。采样员们竞相追逐,希望成为第一个越过阈值的人。
陈更自入行便混迹于黑市。早年技术粗糙,非法切片十分廉价,他已批量复制了自己的采样内容,匿名大量出售。他的切片曾遍布二三线城市,风靡人口千万的大都市,曾进入贫民窟,也渗入过寡头圈。他做得如此不着痕迹,让后世惊讶。他的切片几乎没有玷污过顾客。因而没人在乎众多廉价或非法的切片,实际出自一人之手。
陈更的采样是奇迹。他清楚自己是切片的天才。但那与切片的内容无关。只因他的脑波可以与任何人相匹配,他脑中形成的连接组从不与客户冲突。
他开始寻求一种科学论证。一方面说服世人他的精神十分平庸,不名一文;一方面颂扬这一平庸,让它成为所有采样的范本,所有切片的载体。
毕业前,陈更精心地包装了他的采样技术,申请专利。他的举动先在黑市掀起轩然大波,之后浮上台面。拜访他的人一时无法阻拦,几乎踩破房门,让尼古拉斯忍无可忍,让蕾拉勃然大怒。陈更自己也挡不住。最终吉姆出面,立在院中,才压住阵脚。
陈更的毕业发言解释了何为平庸。他说平庸是人类共享的精神世界,是人类体悟人生的起点,是人类脑波不需要微调,便可以通用的频率。采样员的心灵必须平淡无奇,方能不带偏见地取得样本。
“我的切片只有一个组成部分,”陈更面无表情地抓起一把细碎的金属芯片,“芯片。——众所周知,过去的采样同时需要芯片与脑成像技术。芯片负责储存采集的知识,与客户预定的特殊经历相关联。成像技术则负责整合客户与采样者的大脑连接组合。通过调节客户的脑波和细胞连接,使之于采样员的神经格局相似,以便接纳芯片。而我认为,任何试图整合脑波的行为,都是‘玷污’!人与人之间的大脑何其相似。采样员应该有能力生产出适用于所有大脑的切片。这样便可以避免精神的‘玷污’,避免精神的分裂。我的专利完全不需要整合客户的神经组合,完全不需要调节客户的脑波。请相信我,最完美的采样,从来不需要入侵客户的神经系统。”
陈更在发间摸索,轻轻一拧,揭开头骨。漆黑的底色上缀满闪亮的晶片。台下有人认出南十字星座。陈更则解释说那是南半球的星空。他把金属片嵌在凹槽里。
“我的切片为最平庸的精神设计。天才与普通人能够同时享用。它的适用面比任何币种都要宽泛。它将永远符合市场需求,所向披靡,超越任何资本。”
新闻反复播放陈更的演讲。蕾拉不在。她和她独特的吉姆已深入亚马逊。她花了四个月,自北向南,穿越了南美大陆。
尼古拉斯似笑非笑地对陈更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含糊其辞,避重就轻。你只强调了你的切片不需要调节客户的脑波,但你没有告诉大家,切片仍旧需要一个模板,就像信号需要适配器一样,以连接客户的大脑。”
陈更似笑非笑地搓下巴。
“其实你的切片仍旧包含一段神经的连接组合,对吧?能够入侵所有人类的精神,但不会产生‘玷污’的连接组。这东西只出自你的精神世界。你每天都在研究你自己的神经图谱。如今,你的一段大脑连接组已载入了你发明的切片。它能够融入所有人的思维,却不留下痕迹。陈更啊,你这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精神‘玷污’。”
“……你准备告发我吗,尼古拉斯。”
“不,不。为什么呢?人类的精神理应向全宇宙开放,去******玷污!”
尼古拉斯完成了他所追求的宇宙理论表述,转行实验物理。成绩仍旧斐然。他被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录用,不日将飞往瑞士。
陈更则慷慨地将专利赠与学院。麻省理工学院精神采样研究所外设了公司,不到一年便挂牌上市。陈更成为最大的股东。
他们俩站在房顶上蹦蹦哒哒地喝酒狂欢。他们将地球踩在脚下。地面似乎正随着宇宙的天穹疯狂转动。他们感到自己似乎立在宇宙中心。
毕业时,陈更毫无悬念地拿到了世界最顶尖的精神采样证书。他进入采样员寡头般的社交圈。参加一年举办一届的精神采样峰会。他在里面出类拔萃,享有特权。他是唯一一个中国人。业界称他为站在喜马拉雅山巅的家伙。
当然,这尚不是陈更事业的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