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更想起尼古拉斯和蕾拉。毕业后,他们沿着各自的事业向前,相继离开了对方的焦点。
陈更养成了不良习惯。生活缺乏规律,行事随性放纵。他的心思不在经营资产,不在研制切片。他的专利已垄断市场。采样员使用他的切片模板不会再出差错。客户购买他注册的切片,也不用担心精神“玷污”。他的财产就像他控股的切片,滚雪球般增长。他不差吃穿,但也不求奢华。他仍保持早年混迹黑市的习惯,一对一接活,只采集刁钻古怪,耸人听闻的样本。
他想起他徒步穿越撒哈拉。金黄的沙丘像凝固的波浪一般沉在脚下。具有净化作用的微尘扫净衣服尘土、鞋上泥泞,扫过每一寸肌肤,似乎将他的精神也涤荡得一干二净。他想起他深入亚马逊,但没有找到蕾拉。河水滚滚流动,河岸宽阔无比不见边际。空气燥热潮湿,他窒息一般大口喘气。双脚陷在泥泞中被蚊虫叮咬,似乎整个人将马上化为肥沃的泥土,参与生命的新陈代谢,循环往复。他想起在破晓时分自己骑车穿过寂静无人的吴哥窟古迹。高棉人的石雕动作万千,但人像似乎总享有同一张脸。陈更违禁,攀上巴戎寺最高的塔顶。塔身由等人高的重重四面佛构成。逝去君主的脸与佛面相似,露出让人无法揣测的微笑,成百上千聚在一起,仿佛陈更研制的切片。
陈更甚至研究过动物的精神结构。他最为离奇的客户希望体验狼孩的精神世界。没有采样员敢于尝试这一订单。陈更不得不接下活儿。他研究了人与狼的发育史,徒然茅塞顿开。在专家的帮助下,他赤身裸体地与群狼生活了三个月。他采样成功,堪称壮举。狼孩的样本受到公众追捧,成为陈更公司的招牌。人们更加热衷于新奇的体验,尤其喜爱尝试违法的勾当。黑市重新升温。陈更耐不下性子,兼顾黑白两道。但他没敢接杀人越狱的活儿。他还要名声。
他想起圣彼得堡没有尽头的夏夜,想起在风雨欲来的日子里,东正教教堂金色的穹顶缀在厚重的乌云之上,反射出灼人眼目的光芒。那一次,他搞砸了买卖。买家需要神秘主义的、仪式性的宗教体验。他则无法遏制,继续向北旅行。他将大把大把的时光花在夜半三更,坐在极圈以里,默默地望着夕阳西下,日头不断向北移动,划过北极极点,最终变成东升的旭日。太阳沿着天际旋转却从不落下。买家得到的只是光辉灿烂的超脱与寂寥。他辩解说这是自然主义者的启示。结果陈更害公司挨了官司,赔了不少钱。上诉时他被同行算计,才发现自己已被公司架空。多年来懒于社交的陈更放弃了动用人际关系。不久后,他顺理成章地被扫地出门,在一段时间内一贫如洗。他一时成为媒体竞相报道的焦点。公众的视线像瘟疫一样扑向他。将他干瘪的人生肆虐一空。他泰然处之不闻不问不加作答的态度让他又迅速地被公众抛弃。回国后,他没有接活儿,只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甚至睡了整整一月过街天桥,任琉璃的夜色与一闪而过的车灯在他身下交错不尽。昏黄的月色升至头顶,变得明澈透亮,陈更突然大彻大悟,发誓要做一名尽职的采样员。
他想起同样光辉灿烂的不夜白昼,想起尼古拉斯兴致勃勃地阐述何为无限。尼古拉斯抒发了他对莱布尼茨,他对巴洛克时代的钟爱。加拿大极北午夜,太阳悬在天边并不下沉。尼古拉斯掐着酒瓶细颈,宣称莱布尼茨的神充斥宇宙,也闭合在无可穿透的精微单子之中。陈更说自己不熟悉神学也对哲学不感兴趣。尼古拉斯则说莱布尼茨虽然著作等身,但困扰他的问题只有无限与有限,与精神其实并不相干。他告诉陈更莱布尼茨的微积分让无限的比值变为定值;莱布尼茨的二进制让无限的数据仅被零与一表达;莱布尼茨的上帝神秘宏大不可捉摸,但他发明了微小的单子,凝结了上帝的所有存在。尼古拉斯说莱布尼茨的花园遍布植物,其中每一个枝杈都能够反射整个宇宙。这是尼古拉斯梦寐以求的世界。他相信所有的无限都能够被有限取代。
陈更只想起莱布尼茨惯常的巴洛克文风。遣词用语复杂繁琐,句子排列盘根错节。他想起名为巴洛克的艺术风格总是充满了反讽,名为巴洛克的时代总意味着一个终结。他想起巴洛克的本意是贝壳中长得臃肿诡异的珍珠,像被凝结放大的癌细胞,发散出吊诡的光芒。他想起蕾拉随之取笑巴洛克的扭曲。她说珍珠在沙砾表面结晶,形成珍珠的精神内核。巴洛克的内核一定丑陋不堪,毒瘤一般。结晶的珍珠不断增长,毫无规律,不可测度。尼古拉斯则笑着问她吉姆的精神内核应是什么样子。蕾拉便指着陈更说不能有泛滥的切片。陈更无奈点头。他的切片是生产线上订制的流水商品,虽然无限复制,但永不变化,只会像公司账目上数字,不断增加。
陈更想起申请专利后,自己多年来采集的精神样本。他意识到,是蕾拉与尼古拉斯让他对极地的长夜与长昼产生了执念,让他对特异的体验产生了追求。他千奇百怪的采样名义上为了满足刁钻的客户,实际仅为填补他内心的空当。
他从前空荡荡的精神内核被那两个疯狂的家伙占据。
珍珠正在其上结晶,一颗一颗粘连在一起,不断增长,成为让人无法辨识的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