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女人的修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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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叶喜(2)

“那我也认真的回答,她很好,她不缺男人。”

“那就成,别跟她说我回来了。”

“你真是有病。”

电话挂断了。意大利牙医的房子在东五环,昭在西五环找了个地方住下来。哥几个也都住西边,五个人,一辆凯越商务,小公司照旧运转。

后海酒吧,五个男人加两个女人,一个前台,一个客服。昭成了被接风的对象,嘉士伯,对瓶吹。昭有一种重获新生的错觉,离开与归来都很简单,和活着比起来,都幼稚极了。昭爽朗的笑,大口地喝酒,像蒙古草原的大汉。角落里,年轻的男歌手唱起了崔健的老调子,假行僧。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要从头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林海朝歌手方向啐了口水,“去你妈的,装腔作势,没那沧桑就别唱这调。”林海是设计师之一,终年穿牛仔装,春秋还戴顶西部牛仔的帽子。断背山上映的时候,一度被大家嘲笑为Gay。

“不如让咱昭哥来段马头琴,让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本事。”林海起哄。

“人家谁是毛孩子啊,最小不过90的,你老人家虽然搭个边儿,不也还是80人嘛,甭装大爷啊。”宁维安,设计师,穿衣黑白配的男人,这个特点很像某大设计师。

喝酒,侃大山,下半夜才散,各自钻入出租车回去。

下车酒醒,宇文昭感到寒冷,极度的寒冷,一时间不知自己所在何处。本能的上楼,电梯已经关掉了,爬到10层,开门,还是冰冷的房间。他靠在沙发上,身体慢慢蜷缩,一个魁梧的男人一时间如此之小,仿佛恢复到在母亲子宫里的原始状态。蚀骨的孤独。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此时,叶喜温暖的拥抱在他的记忆里蔓延,钝痛再次开始。他反复告诫自己,他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与宠溺,只有他自己才能成为自己。他克制着自己的手不去拿电话。很久,缓慢的,他起身,拿起马头琴,只是反复摩挲,而后渐渐睡去。

就在这样普通的北京的夜晚,无数人正努力地做着富翁梦,富翁与拾荒者并存的城市不止这一个,这一个却如此特别。充满精致与龌龊,充满激情与失落,充满欲望与空虚。这个城市有很多真诗人假诗人,有很多真作家、假作家,很多真歌手、假歌手,很多真演员、假演员。每个年轻的漂流者却都有着荒凉的内心,在奔走喧嚣之后,走入出租屋,寒冷侵袭,所在仿佛空无一物。然后白天再次来临,再次裹入人潮,涌向写字楼,电话传真会议谈判交易签约,白天很多时候,你没有时间想自己。不再住出租屋,不再挤地铁,不再看老板脸色,貌似即使所做的一切都充满目的性,却终于是没有目的的活着。无数年轻的时光,就被这蔓延的无尽头的物质吞噬着,心甘情愿。

北京,疲惫的磁石。

3.漂浮的绛紫色

我需要你,做我调色盘里的绛紫色。请相信我定能画出最艰难的向日葵,绛紫色的向日葵。我要用它来证明,这个世界有多么浅薄。

他们每晚隔着北京城的中轴线,相对入眠。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种分离,男人和女人对称的活着,只是为了保存住可怜的自己。这个自己却谁也不清楚在哪里,有多重,或者有多轻。

除了亲密的几个人,没有他人在意你的直觉与错觉,你的荒谬与执著,你的脸在人潮中不过是一个看不见的点,除了亲密的几个人,甚至没有人能证明你是谁。野猫从四环的火车轨道上穿过,深冬,所以瘦骨嶙峋。这可怜的转世与轮回。这可怜的活着的一切。

宇文昭坐在录音棚里,看着大玻璃内投入唱歌的女歌手。公司最近也开始接些录制个人唱片的业务,大致分两种客户,一种是爱好唱歌有点闲钱相对有时间的中年人,一种是追逐歌星梦好不容易弄到点钱进录音棚的年轻人。女子叫素安,中戏刚毕业,音色很不错,低沉有内涵。

“我如此伤悲,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对,而是因为北风开始吹,吹到看不见的地方,留下我一个人入睡。思念是最透明的虚伪,尚未走到尽头的生命,却已心若止水。”

昭的眼睛开始迷离,陷入素安的歌声。昭的内心已经掉泪。

录音完毕,他们去休息室喝咖啡,抽烟。素安是一个外表并不打眼的女子,圆润的脸盘,匀称的身体。她和叶喜一样白,她穿一条绛紫色棉麻百褶裙,银灰色针织衫,叶喜也有一条绛紫色棉麻百褶裙。她的眼神和叶喜好像。她们抽烟的姿势也好像。只是她的手指不如叶喜的手指纤细。宇文昭猛然从自己的潜意识里醒来,自嘲,吸一口烟。再次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挣扎感到讽刺。

“这首歌还是很不错的。”昭说。

“这是我最好的女友的遗作。”素安表情淡定。

昭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沉默。无疑他开始猜想另一个女子从生到死的过程,绝症,车祸,被杀,自杀,无非这几种里的一种,他所能想到的死亡的形式显得简单有限。但他不会询问,询问得来的未必有如他想象的真切。况且,人已不在,又有何意思。

素安也没有继续说。但显然,那个已经不在的女子,占据了她灵魂很大的空间。

“你是哪里人?”沉默了一阵,昭问。

“湘西,凤凰。”素安答。

“有水车竹楼和笑声的地方。”昭说。

“那都是想象,现在那里的人只懂得赚钱,赚到钱了笑声就更响了,赚到钱了都开跑车,盖楼房,竹楼水车就是用来赚钱的东西。”素安嘴角带着讽刺的微笑。

昭起身,结束了这种漫无目的又无处落脚的交谈。

会议室里,五个人在商讨公司下一步发展的事宜。烟雾缭绕,表情时而严肃时而嬉皮,很久,直到深夜。他们疲惫的起身,都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力气一起吃宵夜,于是,就各自离开了。

日复一日,慢慢的,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慢慢的,就能老去,慢慢的,就会消失。

叶喜是很中意绛紫色的,这个颜色让她感到安全。每周三和周四,尹文正都会穿绛紫色的衬衫,不打领带。叶喜的座位恰好抬头就可以看见总监室,在那个大玻璃隔出的半透明的房间里,绛紫色来回移动,如同水晶里的一片雾气。

尹文正是韩国人。首尔大学新闻系走出来的高材生。他的妻是中国女人,他有一个三岁半的儿子,小男孩儿的头发特别稀疏柔软。小男孩儿叫尹喜泰。

逢周末加班,尹喜泰都会出现在办公室,常是一个人坐在沙发角落里,摆弄一堆橡皮泥。大约因名字里都含一喜字,小男孩和叶喜很合得来。手头的活稍得空闲,喜就过去和男孩一起捏橡皮泥。喜会捏很多小动物,最擅长的是畸形恐龙。那是他想象中的恐龙,形态各异,捏不出来的表情,他就用水笔画在纸上。

如果人始终都能像孩子般投入的活着,就一定会少去很多苦涩。只是每个人都从孩子长起来,胳膊变长,双腿变长,开始同各种欲望挣扎,被捆缚,再挣扎,如此一生。叶喜抬头,尹文正在周六居然也穿了绛紫色棉衬衫。这个男人大约也是很钟爱绛紫色的。

“喜,晚上有安排吗?”快下班的时候,尹带着男孩儿过来问。

“暂时没有。”

“那可否一起吃个饭,你,喜泰,还有我。”男孩在爸爸说话的时候朝喜伸了伸双手。

“嗯,好。”喜应下了。还从没特意与尹文正单独吃过饭,以前大都陪同客人一起,或者出差,或者在餐厅碰到。大概是尹喜泰让她和这位话不多却很随和的上司更多了一种亲近感。

餐厅,喜抱着泰先进去,尹停车。周末似乎是所有九五族的美好时光,金碧辉煌的餐厅,围着一桌桌比萨,坐满了人。大都男女搭配,有的喧哗,有的沉默,有的生涩,有的默契。空位子几乎没有。这时,靠窗坐的一对年轻男女忽然大声的吵了起来。

“你他妈的简直不是人!”女孩冲着男孩的脸大骂。

“你能不能闭嘴,这样吵很有意思吗,丢不丢份啊你!”男孩企图压下女孩的火气。

“你干的事就很有脸面吗?”女孩更怒了。男孩粗鲁的拉起女孩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出了餐厅的门。

周围的人惊讶了一小会,就又恢复平静,继续吃东西了。叶喜被服务生引到刚才那对怒火中烧男女离开的座位,靠窗,清晰的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有不远处人群涌动的地铁口。地铁口周围有无数小摊位,卖发泄球,卖盗版碟,卖烤红薯,卖袜子手套,卖睡衣,卖糖葫芦、棉花糖。

争吵的男女早消失在茫茫灯光中。很多美好都飞快的飘走,很多疼痛都沉沉的淀入记忆,他们可能转身就分手了,他们的分手有着再清晰不过的理由,男人的不忠不义,或者女人的苛求,也或者,他们转身就和好如初,再不提这晚的事。这都是另外的世界,和餐厅里的任何一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尹文正进来,脱去黑色外套,绛紫色的衬衫在橘黄色灯光下显得格外沉着。叶喜第一次被这个面相平庸的成熟男人打动,他的某种气质,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对安稳的向往,是一个年轻女子中年的一面。

他们相对而坐,男孩儿泰被安放在侧面的儿童椅里。他们多像一家人啊,年轻的妈妈,成熟的爸爸,可爱的小男孩。无数陌生人眼里的完美大约就是这么形成的,完美这个概念也只有在陌生人的想象里才存在。北京城的千万窗口,悲悲喜喜,都是虚无。叶喜从窗玻璃里看到自己的脸庞,甚至看到被暖风吹起的绒毛。

这是一顿安静的晚餐。尹文正计划送叶喜回家,只是半路喜泰睡着了,叶喜便坚持自己打车回去,让尹赶快带孩子回家。

又是冬天的北京夜晚,相对宁静。叶喜扣上大衣,系好围巾,沿着长安西街往前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走走,只是不想马上回到挂着莲花生大士的房子。她头脑里什么都没有,空空的,空到不知道什么是空。一个拎着旧皮包、穿劣质夹克的年轻男人迎面走过来,大姐,要碟吗。叶喜一愣,随后掏出一张二十块的纸币,随便拿了两本碟。街道两侧的很多商店都打烊了,人们都在享受休息,只有这个男人还在为生存做最低劣的奔走,不是,像他这样仍在奔走的人还有无数,隐没在夜晚阴暗的角落,不停地走。叶喜悲凉的想。

那两张盗版碟被她送给了值夜班的小区保安。

淘约了喜一起做皮肤护理,蒲淘和店老板大约很熟的样子,称呼她为林姐。问候了一下生意,打听了一下最近的优惠活动,等等。

叶喜沉默的躺着。任凭美容师整理自己的脸。

过了一会,女老板又过来和蒲淘攀谈。一口上海普通话。

“淘,你最近又瘦了,工作很累的呀?”

“是吗,我自己都没觉得瘦呢,还好,不算累,没你辛苦呢。”

“我是操心着呐,爸妈在世的时候操心他们,他们不在了,还操心我那个弟弟,现在还操心老公和儿子,一面还操心这个店铺。”林姐一副疲倦的表情。

“你弟弟不是挺好的吗,还用你操什么心啊。”

“是的呀,书也念好了,又和别人合伙开公司,也还可以,就是老没正经女朋友,老大不小的了,让人操心不操心。”

“您啊,就是这个操心的命喽。”蒲淘忍不住笑了两声,按摩师赶紧提醒不要大笑,注意保持平静的表情。

叶喜忽然想到了林海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在大脑里翻了半天,想起宇文昭他们一起做公司的一个男子,总是穿牛仔服,还偶尔戴牛仔帽。叶喜很少掺和昭的工作,只是有一次他们几个人一起到家里聚餐,见过林海,挺爱说话的一个人。后来和昭一起,在唐会遇到过他一次,很可能,这个老板就是林海的姐姐吧。

与宇文昭有关,叶喜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她在想蒲淘是否知道林海,又是否知道这女人是林海的姐姐。

从美容店出来,两个女人进了星巴克,咖啡和奇异果果汁。叶喜的咖啡照例多加了两份糖,她极喜欢甜味,极害怕苦味。某次宇文昭炒了苦瓜,硬是要她尝一点,结果只吃了一口,就大吐。

“那个女人就是林海的姐姐,林海你记得吧,就是宇文他们公司那个牛仔。”蒲淘一边打量着旁边一个北美男人,一边和叶喜说。

“原来真是,我听话猜着也是。”叶喜懒懒地应着。“哎,你看什么哪,眼神都定住了。”

“这才叫男人呢,真是帅啊。”蒲淘一副花痴表情,叶喜明白她不过搞怪而已。北美男人在和一个中国男人谈论事情,大概是合同的内容。大约那男人感觉了蒲淘的注视,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回视了蒲淘,微笑,表示打招呼。

“说真的,喜,我想去美国。”叶喜和蒲淘起身去了吸烟区。

“去那里干吗,那里有什么好。”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反正哪里都没什么好,何不换个地方。”

“厌恶待在北京了?”

“不是厌恶,是厌倦了。终日重复,耗尽年华。”蒲淘瘦削的脸庞上忽然显露一种苍老,短暂地失去了她所特有的那种精气神。

叶喜心疼极了,地球的另一端,恐怕也难以吸走孤独的重力,地球的另一侧,恐怕也还是一群度年如日的人,也还是不知所措的人潮汹涌,也还是眼睛布满血丝的股民,以及衣衫褴褛的拾荒者。叶喜想告诉蒲淘,瘦弱的女子无处可逃遁,到哪里最后都是以厌烦作为结尾,因为她厌烦的不是城市,而是活着本身。但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我那条绛紫色的裙子你穿几天吧,那个颜色特别能让人沉静,真的。”叶喜最后和蒲淘说。蒲淘抱了抱喜,笑了,笑里带着几分苍凉。

如果有一天,你明白了活着的价值,你大概就要死去了。而在死之前,最想弄清楚的,恐怕就是活着的价值。这就是凡人与信徒的差别。信徒匍匐半生,到麦加,到拉萨,或者一生坐在寺庙屋檐下,坐在教堂十字架下,无所怀疑,生即若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