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淘的父母都在老家杭州,叶喜翻出电话,打给他们。蒲淘的妈妈接电话,她没有全部听清杭州女人说的话,大致有自责的意思,然后是痛彻心扉的哭泣。
世界上一次普通的死亡,在某几个人的生命里,却注定被无限放大,放大到无法承担。突然死亡唯一的意义,是让活着的亲近的人在时间中变得麻木。而对于叶喜,一个女子的死亡,让她看到了远方,也让那个离开的男人再次走到她身边,但这绝不是意义,这只是一种结果,一种结果。
几个星期,依然忙碌的时间,他总是给她打电话,无非询问吃饭入睡的事,偶尔有时间过来陪她一会。他们最多只是轻轻的拥抱,连亲吻都没有,一种给予和接受的安全的拥抱,一种保护姿态的安慰,消除欲望的安慰。也许这只是真实的死亡导致的一种内心的假象,但是,叶喜感到,这是真的,那这恐怕就是真的。一段时间内,身体犹若消失不见,每日见的只有内心,也能见到蒲淘的内心。
蒲淘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那个美国籍的中国男人。三十岁开外,键盘手,出没在北京一些酒吧乐队里,名气谈不上,也没人在意他是个怎样的人。上过床之后,蒲淘说也想去美国,男子说没问题,就先办了一个旅游签证。
她只和叶喜告了别。她的那些男人们,她已经当他们不存在了。其中包括牛仔林海,林海也知道她要走了,他去找过她,键盘手正在淘的公寓里。淘和他坐在了楼下咖啡店里。
林海说,“不管你是怎么样的女人,我都是爱你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也这么俗,你接不接受理不理解都没关系,不管你走哪儿,都小心点,毕竟你只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女生。”
蒲淘笑。什么也没说。她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子,什么也不说,让你感到一切,又什么都没感觉到。空气一样的女人。她身体上接受无数男子,可谁也不知道她内心究竟有没有接受哪个人。
她就那么到了纽约,键盘手给她租了间公寓,Three Trees。那个城市每种肤色的人都有,比北京更繁华,比北京更忙碌。她去见很多未见过的东西,很快,也不知道有多快,她感到了厌倦,漂浮的厌倦。没有地方用她工作。男人陪了她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再也找不到这个键盘手了。她并未感到欺骗,在一起与分开都是正常的,谁对谁都没有跟从的责任,人只能对自己一个人负责。
游荡,厌倦。城市的荣耀与繁华与她都毫无关系,她也不想去西雅图,她不想再给她的朋友说厌倦的话。她总能轻松的加入酒吧乐队的圈子,他们眼里几分神秘的中国女子。几个月,不知道,她并不去计算时间,似乎不计算时间,时间就可以不存在,都是无所谓的。
然而,某个清晨,某个男人离开公寓之后,她忽然感到两腿之间很不舒服,清洗,也还是不舒服。她去一个私人诊所,用尚不流畅的英语和医生交谈,检查,她病了,肮脏的病了。
蒲淘突然之间感到自己身体的肮脏,过往所获得的快乐,和这肮脏比起来,毫无分量。瞬间,她感到死亡接近了。尽管医生告诉她不要紧张,可以治好。她却是不能接受这个身体的了,仿佛,一滴一滴浑浊的液体从皮肤渗透出来,闭上眼也清晰无比。她呕吐,呕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也还是呕吐,她就为自己准备离开。
她把自己贴身的两件棉T恤包起来,夹了一缕头发和一封信,寄给了杭州的父母,买好药片。愚人节那个夜晚,写好一个字条,下方特意用英文翻译了一遍。她就在几杯红酒中慢慢睡去了。
而这些,都是喜永远不会知道的,喜只是接收到了死亡这个结果而已。在蒲淘之前,喜小学的时候,一个同班同学被卡车碾碎在校门外,但她没有亲眼见到,她只是知道身后隔两行的座位空了半个学期,死亡对于她,一直都很遥远。她模糊的感觉,有一瞬间,蒲淘来到她身边,笑着跟她摆手。很多人都说死去的人会回来告别,喜也无法分清楚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真正的告别。
淘该烧四期那天,喜终于痛哭流涕。她一下子觉得从前的空虚很假,现在的空虚才让人感到真实。工作还是工作,午餐还是午餐,死亡的气息被完美的遮掩在生活表层之下。
人不过是生物体而已,内心借助肉身行走在星球上,活动在网格中,肉身有限,内心却无限,所以,注定,内心是哀伤的东西,只因为它某种程度上奢求了恒久与延长,但它又清晰的明白,恒久与延长也并不能带来安慰。所以,太阳神阿波罗喜爱的女人,在忘记了祈求青春美貌之后,仍旧必须活过手中的细沙那么多年月,痛苦的求死而不得。这就是内心与肉身的纠缠,内心希望恒久的,只是肉身的某个瞬间,被内心认为最美好的瞬间而已,这种必然的不可能和偶然的可能性幻想,纠缠到无世无休。
周五晚上,韩国料理餐厅,尹文正和喜对坐在檀木桌子两侧。喜连续一个月,每天都穿黑色衣服。她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眼睛也不自觉地盯着穿黑色衣服的人看,想从他们的神色中猜测出一点东西来,往往得到的都很少,很多黑色衣服的人也一样的没有表情,没有表情,你就什么都看不到。黑色,如此普通。
“有亲人去世了吗?”尹文正问。
“嗯。一个很好的朋友。”
“老人吗?”尹文正沉稳的喝水。
“不,和我一样大。”
“生病?”
“不,自杀。”
尹沉默了。过了一阵,菜陆续上好了,他才说话。你该多吃些东西,你最近瘦了不少。
喜点头,大口地吃菜。吃了一阵,喜抬头注视吃着菜的尹文正,那种稳稳的力量感,让她再次感到安全。这定是一个懂得幸福的男人。她想。他有温暖的妻,温暖的儿子。他活得像圆形,活得流畅,从容。
这个容易孤独的女子,她并不知道自己对周围的每一点感受中到底存在多少误解,尽管这对于她来说是无所谓的事。眼睛是如此有限,能看见的永远都只有一面,一小面,有限也没什么不好,有限就是有限。
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尹又开始说话了。“我就要辞职回国了,带着喜泰。”他说。
喜一惊。“为何?”
“我没必要再待在这里。”
“为何?”
“我妻子上几天已经去世了。”尹稳稳的说,点烟抽。
“呃。”喜感到语言被堵塞了,没有语言了,她只能等待,等对面这个男子告诉她什么。
“事实上我们从来没聊过我妻子,她在生完我儿子之后就得了精神分裂症,医生说是一种家族遗传病,她的妈妈在生完她之后也病了,也就是说,喜泰刚出生,妈妈就已经在疗养中心了。上几天,她用纸割破了手腕,失血过多。我了解她的内心,这种解脱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对儿子感到内疚,可能要是早了解情况,就不必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了。”
尹沉默了一阵。喜感到一种干涩的沉闷。这在他们之间还从未有过。
“我总相信,很多人的内心都是相通的,能够彼此感觉得到的,不论这个人是哪里的人是怎样的人,只要是那一类,就可以感觉得到。我每次去疗养中心,也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心,所以,我一直留在这里。你也是这一类,我不是说病的一类,你知道的吧。”
喜没有点头,但她大约明白尹在说的是什么。
“哪天走?”我去送你们。
“一个星期后,这中间要交接一下工作,处理一下其它事情。”
“嗯,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你们回去住哪里?”
“先在我父母那里,在釜山。”
喜沉默。
“工作就是工作,如果那不是你的全部的话,还是要学会看守自己看重的东西的,不安全的不是外部的东西,不安全的,事实上都是自己。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喜还是沉默。“能送我一件东西吗?”喜问。
“能,只要我有,就能。”
“那件绛紫色的衬衫。”
“你喜欢?”
“是,那件衬衫能让我觉得安全。”喜笑了,一种很不像笑的笑。
这一年的开端,莫名的发生了这么多事。每天都在发生很多的事,只是和自己没有关联而已。你貌似感觉到了的东西,其实什么都不是。你只能轻轻的活在睡眠与食物之间,走在商场与超市的人群里,颤颤巍巍的隐藏着内心,你看到别人的脸,却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你有时候根本不知道是活在别人的脸里,还是活在自己的身体里。你不能否认,这感觉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