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薇重新用棉签沾好碘酒的时候,祁叙已经乖乖听从她的指挥,在挨近她的位置上坐好。没有隔着一张金属餐桌的距离,他的眼神像有温度,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肩头,毛衣领口露出的锁骨,一小块暖烘烘的皮肤。
天色渐暗。她坐在背光的方面,幽暗的光线让此刻的寂静变得暧昧绵长。她举着棉签,一手推开椅子想要去开一盏灯。手刚刚伸出去,祁叙强势地按住了她的手背,罩在手心慢慢挡了回去。
昏沉的光线让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清清明明。她知道他在看着她,一动不动。
傅薇捏着棉签掩住尴尬,索性收回了手:“干嘛不开灯。涂不准怎么办?”
“无所谓。”
“不知道会不会留下色素?”反正他这么无所谓,傅薇也不再多别扭,干干脆脆地涂了上去。其实伤口已经基本凝合,此刻的处理不见得有多大的效果。她皱起眉:“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万一留疤怎么办。”
祁叙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小题大做。”没有医学常识的女人。
傅薇哼了一声:“留疤可是你自己的。”
“很重要?”
“疤留在脸上,不重要?”傅薇收回棉签,冷冷瞥他一眼。
一直保持着侧头动作的祁叙终于转过脸来,直视着她。饶有趣味的看了一会儿,忽然用手肘抵着桌沿,挑唇浅笑:“你很在乎长相?”
“……”傅薇这才理解他奇奇怪怪的关注点,咬牙切齿,“是、啊。”
祁叙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又不解的样子:“那我就更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
……自恋狂!傅薇嗔怒地瞪他一眼,转身就走。
迈出去的脚步还没踏实,手臂被人突然一带,天旋地转,傅薇整个人都侧转着向后倒下去。祁叙轻轻扣住她的腰稳住她:“小心。”
腰间敏感的软肉突然被触碰,她几乎是条件发射地向一旁猛地一挪,却顺势离他更近。朦胧夜色里,惊魂未定的傅薇在慌乱间对上他的眼睛。
明明更近的距离都有过,明明无数次对上过同一双清隽的眸子。不知为何,此刻却挪不开眼睛。
原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砰砰乱跳的心脏非但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开始以另一种频率,在鲜红的胸腔里,在身体的最深处,一下一下,有力而缓慢地捶打着每一丝思绪,织成乱作一片的呼吸。
祁叙没有告诉她,他喜欢这片昏暗的原因,是在沉沉的光线里,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变得真实。没有在光明下那种被暴露无遗时的自我防卫,没有理性的多虑。此刻她脸上的紧张,是柔软的怯懦,而非紧绷的戒备。
轻微的一声开关响,客厅连着餐厅的灯忽然闪烁着亮了起来。
周舫媛茫然地站在走廊口,苍白憔悴的脸上木木的,尽是困惑:“大晚上的不开灯,你们在干什么?”
傅薇一下子弹了起来,转过身去僵直着身子面对周舫媛,像一个被教导主任抓到作弊的中学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咳,没什么……”
夜色已经快要染遍天幕,从周舫媛的角度,只能看到傅薇和祁叙紧贴着在餐桌旁,一站一坐,不知在做什么。傅薇转过来后一挡,直接把她腰后那只缓缓收了回去的手也挡住了。
周舫媛睡眼惺忪,有气无力地往左探了探身子,没见到什么异样。她刚刚从那种又亢奋又脱力的迷迷糊糊的焦灼状态中清醒过来,还没有完全恢复思考能力,只能想起自己一开始出现时想要说的话:“哦……我好饿,你有煮饭吗?”
傅薇连忙动身往厨房的方向走:“你等一下,我马上帮你弄吃的。”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眼睛留心了一下脚下——果然,那个台阶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溅到了一块锋利的碎玻璃,正躺在她之前要踩下去的地方。
她注意着客厅的地面,几乎是逃避地快步走进了厨房,脸颊上还留着两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绯红。
周舫媛睁着迷糊的眼,自然也没瞧见她脸上异样的颜色,只是目送了她的背影,偏过头把注意力放在祁叙身上:“你还没走?也留下来吃晚饭么?”
但祁叙却注意到了。心情上佳的祁先生向后倚着金属椅背,交叠双腿,向她一笑:“没错。准确地说,她煮的一切食物我都有享用的权利。”
刚刚打开水龙头的傅薇在厨房里听到这句话,被狠狠呛了一下。他把她当什么?随行厨娘么……
周舫媛恢复了些神志,不知是不是千金大小姐的本能作祟,居然口齿流利地开始抬杠,盘着手冷哼一声,眼里的轻蔑不输平时:“她现在住的房子是我户下的。作为户主,我想我有权利享受她的义务劳动。”
祁叙清浅的笑容不改,随意地交握着手指:“抱歉,她随时都有回家的权力,不像某人无家可归。”
这两个不愿饶人的家伙碰到一块儿简直让人头疼欲裂,傅薇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下去,连忙冲出厨房拦住了眼神像把刀子一般就要往祁叙身上招呼的周舫媛。她清了清嗓子:“……家里没菜了,给你煮面可不可以?”
见周舫媛略有松动,傅薇才握住她两臂把她往身后转,补上一句:“客厅里玻璃片太多,小心踩着了,你先回卧室去。等会吃饭了我喊你。”
傅薇把周舫媛推回卧室,看着她乖乖坐上床沿,才像哄孩子似的轻声道:“有精神的话给付其誉打个电话吧。他前几天跟我提过你,快手术了,他嘴上不说,其实大概还是想听到你的声音。”
方才还一脸盛怒的周舫媛像是突然被人按住了表情的开关,一愣。良久,才轻轻向她点了下头,冷冷淡淡地说:“哦。我睡醒了给他打吧。”
傅薇没再多说,安顿好她就直接出门了。走到客厅,才发现祁叙挺拔的身影此刻半蹲着,一块一块地收集着地上的碎玻璃屑,放进手心。
专注的一个小小侧面。没有用任何的工具,一向鄙弃任何体力劳动的他,此刻认认真真地在地面上寻找着透明的细小玻璃,认认真真地一片一片敛进手掌心。
橙暖的灯光在他身上,安静如凝固的时光。
忽然之间,心情好像融进了一道逆行的暖流,从寒冷的北冰洋,一直一直,迁移到她心尖的岛屿——多好。趁岁月还没有剥尽我放手一搏的勇气,趁双眼还看得见这个幼稚又温柔的你,忽然不想再压抑自己,忽然有了,陪伴你的动力。
傅薇悄然在走廊转角处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敲了敲墙壁:“咳,其实可以直接扫走的。”
祁叙站起身,走到垃圾箱旁边:“不需要。只不过是少数几片。”托着玻璃片的手轻轻翻转,由上到下,手心聚攒的玻璃片像是碎裂的星辰,化成无数片剔透的尘埃,从他掌心坠落。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那副熟悉的温和嗓音传过来,叫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傅薇?”
周舫媛用的是公寓里的座机,平时通常都是傅薇用这个号码打过去,付其誉也已经习惯了。明明知道是这样,她还是有点不舒服,语气也酸溜溜的:“呵?现在已经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依旧是稳稳当当的语调,沉稳有余,丝毫没有被她刺到:“不是。你刚刚没有说话。”
周舫媛捏住话筒,下意识地抿住唇:“我是来问你的术期的。傅薇告诉过我,但我忘记了。”
明明是她安排的手术,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
后面的解释是那么多此一举。
付其誉温然酝着笑:“四月十一号,你生日的第二天。”
不知道听到了哪一个字眼,她的眼泪几乎是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连仰头都来不及阻止。声音略有些发哑,回答却简短无比:“哦。”
“你怎么了?”
他还是有轻而易举看穿她的能力。
“没什么。”
“我可以去问傅薇。”
周舫媛几乎是生气地咬住了下唇:“我在酒吧被敲诈,还被人强灌,睡了两个钟头刚醒,你是不是很高兴?”
电话那头的人皱了眉,可惜对方却看不见:“会有后遗症吗?”
“应该不会。”她的声音居然是委屈的。
“那就好。”
周舫媛捂住嘴巴,小声地啜泣。今天一天的遭遇都好像随着滚烫的眼泪,啪嗒嗒地往下掉,却静悄悄的,无声无息。许久之后,她才深呼吸一口,声音里全是谴责:“你干嘛这么顺着我,啊?”
她连喊了好几声:“我问你干嘛这么顺着我。你不是很讨厌我吗?不是不想见我吗?你知不知道是我在给你打电话啊?知不知道?”
对方却只有一个避重就轻的答复:“我知道。”
像是千钧的力气都捶进了棉花里,软乎乎的,半点声音都没有,甚至都不会把她的手掌打疼。
身体里好像所有力气都被一下子抽空了,周舫媛泄了气,不知道之前的她是在跟谁较劲,可是此刻却满满的全是疲倦和松懈。她的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我找到解除婚约的办法了,很快就可以了。”
温和的声音终于有了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几乎想也不想地回答,声音生硬,“我的意思是,你好好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