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衣服被木刺扯破了一块皮,可是母亲并没给我缝补。我走在大街上,手摁着破处,时时留意别人的目光。没人注目我,他们都迈着大步急匆匆地走。挑大萝卜的人把担子卸下来,沿街摆了蹲在那,我只是看了一眼他头上黏着的那根稻草,就又低下头往前面走。
我照往常一样走进茶铺,铺子里这时候已经坐满了人,没人我也不会在椅子上坐,我的身上从来摸不出一枚铜板。人家有热茶吃,我有水喝。我家的葫芦棚架结了许多葫芦,我从许多挂着的葫芦里挑了一个小的,要母亲给我留着,不要摘吃它。它干的时候我把里面掏得干净,放了水,用小木塞封了嘴,搓了一根绳系住它,随身挂着。
说书的老者端起茶杯,抿一口,放下来,又把烟杆点着了,吐出一大口烟来,烟慢慢浮上去,过了头顶散开来。
我解下葫芦,喝了一口水。说书的老先生说:
“广州府在座的列位可有人去过?”
底下的人把头一摇,老先生一笑,把手指着茶铺外的一株大枫树,说:
“日出为东,广州府在南,便是我指的那个地方。”
坐着的人都起了身,伸长了脖子往大枫树的地方看,老先生一笑,伸出手掌往下压了几下,站着的人便又坐下来。老先生说:
“咱这么瞅着是见不到广州府的,目力不及,要去那广州府,路途艰难险阻,先要骑驴走山道,再搭船行水路,没半月功夫是到不了的。今儿要讲的便是崇德年间广州府尹的一件旧闻。”
“广州府有一个叫陈有三的,这一****贩了药材要去邻县发卖,时间压得紧迫,路上也不敢多做逗留。走到大砂墩,天色已晚,那地方是周圆见不着村店的。月光白亮,乱石散列的地方横七竖八发着几道灰白的光。”
老先生顿了一下,问:“列位,你们可有人知晓那几道白光是由哪般物件发出的么?”
听的人中便发出一句话来,说:“莫非是白骨?”
老先生把扇子一拢,说:“不错,正是一堆白骨!这陈有三上前一看,起了一身栗,片时又稳下心来,你想这陈有三本是个生意人家,走南闯北,夜路不知走过多少回,兵祸战乱、大灾荒年,路上死几个人那也是见得惯常的事。偏巧这时候又刮了一阵冷风,白骨旁的几株野草也怕冷的似的抖起来。陈有三脱了身上的一件白披挂,盖在白骨上。”
“走出大砂墩,几点灯火亮在前头。背后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陈有三回头一看,一个穿白衣的中年人正对着他笑,那人把手一拱,道一声问候,说,兄台这是要去哪里?陈有三还了一个礼,说去增城卖一点货物。那人就又说,前面便是酒家,不如饮两杯再上路。”
“俩人便在酒家坐下来,点了酒菜吃起来。末了,白衣人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来,说,兄弟既是去增城,那再耐烦你跑一段路,把这封家书送到朱村街的朱齐正家,他们看了信,自会明白。这陈有三是个心肠极热的人,立下便应下来。两人双双走出店来,拱手作别,临别时那白衣人附在有三耳朵边说,莫走水路,切记切记。”
“不消多话,走到码头,天已曙白,正有一艘船泊在那儿,船夫却是个手细皮嫩的女子,一脸媚笑地招呼着他上船,陈有三趟上一只脚,忽而记起白衣人的话来——莫走水路。列位可作一番计算,这水路比起马道来,要省下一大程路,换做各位,是搭船还是坐车?”
我们听出了什么,这船肯定藏着什么古怪,我也跟着他们大声喝起来,说:
“马道!马道!”
说书的老先生又只是一笑,继续讲起来:
“这陈有三心下想来,路上那位兄长看模样是个厚实人,定然不会捉弄我,既然劝我莫走水路,必有他的一番道理。也正是这一念想,他缩回脚。那船离江没多远,陈有三听到身后一片哭声,他回转头来看,江上的船只见到一只桅杆插在水上,不消片刻工夫,连桅杆也沉进江中,便是什么也见不着了,只剩一片灰雾笼在江上。”
“陈有三心下大骇,擦了冷汗,对那位白衣人着实感激,摸了胸口的书信,紧紧的还贴在那里,也不顾自个的生意,雇了马车,一径往增城朱村街奔去。”
“到得朱村街,寻到朱齐正的家后,敲了门,里面钻出一个脑袋来,陈有三便问,朱齐正家可是这里?那人看了一眼陈有三,便说,正是此地,不知有何贵干?陈有三掏出书信,见那信封上写着几个骨瘦的黑子:儿,朱齐正启。”
“跟着就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迎出来,忙请他里面上坐,又叫人沏茶伺候。那人陪坐下来,问他,兄弟是在哪里见到家父的?陈有三道,出广州大砂墩的路上逢着了就一起喝了杯酒。那人道,家父前三年前往广州做生意,一直不得他的消息,这回真是有劳兄长了。”
“朱齐正拆开信来,看了几行,脸色大变,急忙往内堂奔去。陈有三啜了几口茶,忽便听到内堂震天动地哭起来。”
“列位,可知晓那家书上写着什么?那家书便是白衣人死魂所述,将自己三年前过广州做生意如何为生意伙伴所谋害、凶犯何人一俱写得清楚明白。”
“这庄官司原本是个痛头案,死魂的言辞律例上可没作规定准予采纳,闹到广州知府处,辨识书信笔迹,正是朱齐正的父亲所写。这件命案到了广州知府手里却也并不棘手,这知府非比寻常官宦,因审了多件冤案,刚直不阿,升作城隍都爷,是个日审阳夜断阴的人物。知府差人缉拿凶犯问话时,不曾料想,那凶犯却于两月前害了一场痨病死了。”
说书先生把扇子往桌子上一拍,站起来,说:
“今儿个就说到这里,要听那知府如何夜审这庄阴案,明日咱再聚茶铺,听我一一道来。”
我们都没有拍掌。吃茶的人走了一些,剩下来的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吃着花生米,聊起天来。我从茶铺走出来,站在大枫树的位置往南看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青山连着灰山。我慢悠悠地往家走,街上卖萝卜的人担子中的萝卜已经少了一大半,头上的那根稻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