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月,我随舅舅去临河的一家小旅馆取先前寄放着的木匠的行头。一个脂粉施得很重的女人托着我们的墨斗,她用一根细细的手指蘸了点墨汁,抵在鼻子前嗅着。舅舅用麻绳系紧了行头,女人倚在一扇桐油刷得发亮的木门上,她摇着墨斗的把手,收了墨线,懒洋洋地说:
“下回过来给我制把精巧的椅子。”
舅舅笑了笑,取过她正在玩弄着的墨斗,递给了我,自己肩了行头。
天气变热了,我剪掉了一件穿得破旧的衣服的长袖,露出结实的臂膀。船停在太常码头,船夫端了大碗的面边吃边招呼我们上船。我们进了船,放置好了行李,在舱末坐着。舅舅展开了粽叶裹着的烧腊肉,用小刀割了几块,嘱我吃一点,自己掂了一块丢进嘴里。他拔开一个小干葫芦制成的酒壶的木塞,抿了一小口酒。凉风吹进船舱,舅舅望着河对岸的人家,瞿家老爷的宅子就在对岸的最高处。我们给瞿老爷打制了几把躺椅,新娘子昨晚还在上面坐过。
“舅舅,”我说,“瞿老爷子儿子的新娘子年轻得很。”
“比你大不了两岁,”舅舅说。
“人这辈子总是要揭揭女人头上盖着的红头布的。”舅舅从红纸封里取出瞿老爷给的工钱,数了数,又说:“你的那份舅舅给你攒着,日后娶个水灵的媳妇。”
船到麻浦了,这是舅舅每年六月都会回来一次的地方。麻浦的人大部分都姓朱,但卖肉的屠户老铁就不姓朱。我们把行头搁置在老铁的铺子里,在竹椅上坐着。老铁用屠刀斩了一片猪里脊肉,穿了一刀,用棕叶系了,又取出一副小肠,提了给舅舅。老铁说:
“斩肉在我面前你是个外行,烧菜我可比不得你,屋子里还有几斤米酒,肉就大块炒了吃。”
他用刀又切了两块猪肝,递在我面前,说:
“小师傅,抹些盐烧了跟你师傅吃。”
我接了猪肝就去厨房生火,舅舅大概是听见了柴火烧裂的声音,说:
“夹个火子出来。”
舅舅把旱烟管的铜嘴在桌腿上敲了敲,落了一些烟灰在地上,吹了吹,填了从太常新买的烟叶子,用火子点燃了抽。
“老铁,”舅舅说着俯身从麻布袋里取出了一包太常买的烟叶,“给你也捎了一斤,有工夫就切成烟丝包了吃。”
老铁双手在围布上擦了擦,撕一片烟叶,卷了就吃。
“哪有那闲工夫,喏,”他晃了晃了手上的烟,“这样子省事又带劲。”
舅舅和老铁抽着烟,我咬着烧好的猪肝,锣鼓声渐渐密实了起来,又有哪家人开办喜宴了。
“这锣鼓唢呐已经响了三天了,说是排场,我看是要冲喜。”
舅舅掸了掸烟灰,铺子外的街道很多人穿流走动。
“哪家人办喜事?”
“还能有谁,朱家大老爷,要老来得子,我看他上辈子积的福欠了些。快六十了,这辈子就生个女儿,这女儿生来就是个短命鬼,闷声不响就走了,听说身子就葬在朱家那片芭蕉园里。”
舅舅默然坐着,掸了掸烟灰,缓起身来,说:
“你先坐着,我去看看热闹。”
老铁说:“走走也好,麻浦你一年才来那么一回,虽说你不是麻浦人,嗨,咱俩都算不得麻浦人,但也是在这里生长大的,反正你这门手艺走南闯北,船上一坐,漂到哪里都能混碗饭吃,我就不行,这辈子看样子是要守着这间铺子,死了棺材板上都要被我这双手黏上猪油。”
朱家大门开着,门前栽着几株我叫不上名字的枯树,大门涂的漆料据舅舅说是辰州砂,道士画符才舍得用毛笔轻轻蘸上一笔。喜宴设在朱家大院里,桌子满满摆着,我试图数数有多少桌,但迂回的角落阻挡了我的视线。我说:
“这排场,比太常的瞿家还大。”
舅舅闭了闭眼睛,缓缓睁开来,说:
“这里头我也摆过酒宴。”
“什么?”
“没什么,走吧。”
舅舅怎么会在朱家摆过喜宴,我的外公家在蓝溪,何况听母亲说,舅舅还没揭过女人的红头布呢。舅舅已经三十五岁了,乡下的普通人到了舅舅的年岁是很难办喜宴了,但也说不定,舅舅做了这么多年的木匠,一定攒了不少钱,说不定哪天就用轿子抬了个和我一样年岁的姑娘。
河流绕着麻浦流着,过了六月我要和舅舅去别的地方了。我有一年没见过父亲母亲了,我甚至狠下心来,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大仓乡,跟着舅舅走南闯北,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可是舅舅并不如我一样,每一次更换新的地界,他没有什么留恋和向往,不悲不喜,也许哪天舅舅累了,就会在一个地方上安顿下来。舅舅告诉我说,像我们这样的手艺人,一年要是能替大户人家制几件精巧的木器,这一年就算没有白过活。
我们寄住在老铁铺子后面的一家杂屋里,每天早上都能听到老铁将掮在肩上的屠宰过后的猪肉抛在案上的厚重闷响。六月将尽的一天早上,老铁被几个人用木板抬着,像抬着一只屠宰过后的猪一样进了铺子。老铁死了,那天早上他去一户人家杀猪,揪猪的时候,那只大肥猪气力威猛,后脚挣开了揪着它的手,在老铁的小腹上蹭了一脚。老铁捂着小腹,眉毛越锁越紧,蹲了下去,最后躺倒在了一片满是猪毛的地上。人不上六十岁是不会为自己预先准备棺材的,舅舅买了几块樟木,锯着,刨着,发了疯似的赶制老铁的棺材。
入殓时舅舅哭了,但他似乎又在笑,他跪在老铁的棺材前,说:
“入了土,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麻浦了,想走都不成了。”
朱家大院的门紧闭着,门上的灯笼散出血红的光。明天就要离开麻浦了,舅舅抚摸着铜制的门环,轻轻在门上叩了叩,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仿佛能听出大院里朱家人的谈话声。他带着我绕了一段院墙,到了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指着院墙里那几片高出来的芭蕉叶,说:
“老铁说的话你还记得到?”
“什么?”
“朱家死去的女儿葬在后院的芭蕉树下。”
我的眼睛发出光来,说:
“真的?怎么把死人埋在自家院子?”
舅舅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打落了一小片芭蕉叶,捡起来双手捧着,放在鼻子前闻着,他吸着鼻子,慢慢放下来。
“朱门,”舅舅说,“谁愿意一辈子当一个木匠,我给朱家做木器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在朱家做了五六天,吃住都在朱家。六月的晚上,朱老爷叫我上房间吃西瓜消消暑。就像做梦一样,我听到屏风后面有个女人在说话,声音很轻,很嫩。”
舅舅闭了会儿眼睛,接着说:
“就好像做梦一样,朱老爷说,那是我的闺女,我要把她许给你,你看怎么样?我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我接受了,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是属于朱门的,我做的梦也是属于朱门的。很快就办了酒宴,我连你母亲都没说。”
舅舅突然冷笑起来说:“比起上次你见到朱老爷子娶新娘的酒宴排场小得可怜,小得可怕,只有朱家的几个人,锁着院门办酒宴。我喝了好多酒,我迷迷糊糊揭开了朱家小姐的红头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朱家小姐。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她的脸也白得没有血色。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就连声音都是苍老的,第一次躲在屏风后面说话的是她的一个丫鬟,那丫鬟在朱家说完了这么一句话,她就辞她出了朱门。这就是命,我接受了,没什么。不久她就死了,我知道她活不长久的。她死的时候说,她不想别人看到她死,就好像不想别人看到她生一样,不想别人看到她的棺材从朱家大院里抬出去。”
“我们做木匠的,做棺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那次我给朱家做了一副棺材,从这过后,我就再没做过棺材了,老铁死了,我给他也做了一副。”
舅舅抱着她放进了他亲手做的棺材,朱家人把她埋在种有芭蕉树的后院,似乎朱家也不需要舅舅这么个人了,给了些钱,舅舅就出了朱门,离开了麻浦,只在每年六月的时候回一趟麻浦,寄宿在老铁的铺子。老铁走了,我不知道明年的六月舅舅还会不会再回麻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