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昱非走后,我搬离桃花湖别墅,独自住在市中心附近的小公寓里。
……独自一个人生活,我才发觉,有他陪伴在我身边的日子真是一种恩赐。
人终究是群居动物。年轻的时候都很自我,以为独自走到天涯海角也能生存,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对其他人的心理依赖性会越来越强。婚姻可能就是这样产生的吧。
乔昱非不在我身边的日子……真的觉得有些孤独。
为了排解这种孤独感,我决定每天上班,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筹建美术馆的事情上,白万骐渔人得利,所以他经常过来请我吃饭。
为了避免跟白寂云碰面,我没有再去过白氏大厦,白万骐在艺术区租了一个地方给我,既是工作室,又是办公室,我手里已经签了几位画家,会所的装修设计也都敲定了细节。
这天白万骐中午又跑到我这里来,我忙前忙后没有时间招呼他,他见我勤快工作,脸上弯出一抹笑容,斜靠在写字台上,懒懒地说,“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我中午该请你吃双份的午餐。”
我斜他一眼,瞬间有些恍惚。
他们白家的人,怎么每一个都生得如此身长玉立。
“你是不是失恋了?否则怎么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工作上?”
“我都什么年纪了。”我轻哼了一声,“只有二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子才有资格失恋。”
白万骐顿了顿,歪头望着我,忽然眨了眨眼睛,“白寂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侧脸很像一个人。”
蓦然听到他的名字,我不由一怔。
白万骐又说,“沈细眉曾经跟我提起过你。”
我握着一份文件,背对着他,声音微变,“哦,是么。”
“你跟她有点像,可是落到五官上,又说不出是哪里像。”白万骐声音戏谑。
沈细眉生我的时候年纪很小,再加上她保养得好,又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看起来跟我像姐妹一样。
我背对着白万骐,没有接话,他忽然晃到写字台对面,看着我的眼睛,话锋一转,“那墨,白寂云那样伤你,难道你就不想报仇?他找了你妹妹那灵来伤害你……你找我,不是正好?”
我一愣,手上文件掉到桌上,哗啦一声,碰翻了摞得老高的画册投稿。
“老爷子前几天又住院了,心脏搭桥。”白万骐跟乔昱非有一点像,都不直接称呼自己的父亲,“你说,如果一个人的心上有那么多窟窿,他一定不会再对什么事执着了吧。……心里面的回忆,风一吹就散了。”
他顿了顿,又笑了,“他心脏透风啊!不像我们,密密实实,什么事都堵在里头。”
很多时候,白万骐是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同时他也很难被归纳类型。在他身上,星座血型,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兴趣爱好……这些元素随机混搭,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这样的人,让我觉得想敬而远之。
这时,我手机忽然响了,竟是瘦猴打来的。
“那墨,你能到我家来一趟吗?……带上现金或者现金支票,你想要的画,我便宜卖给你。”
瘦猴的声音异常平静。
我怔了怔,说,“好。”
放下电话,正好以此拒绝白万骐,“有工作要忙,你的午饭可以省了。”
白万骐耸了耸肩膀,“那我约别人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想跟我吃饭的女人站成排能绕明珠城两圈,给你插队的机会你却不珍惜。”
瘦猴的家很不好找。明珠城有很多这样的老巷子,蜿蜒曲折,每一根晾衣杆上都晾着花色不同的衣物,阳光下迎风招展,比万家灯火更能概括人间。
瘦猴给我开门,一身缟素,我在他身后看到灵堂,房间里烟雾缭绕。他侧过身,把我让进屋里,说,“你嫂子走了。你别害怕。”
我重重一愣。
……上一次来瘦猴家的时候,他妻子还给我做了顿饭,笑眯眯的样子,没想到现在竟成了灵堂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她……”我想问她是怎么走的,可是怕会伤害到瘦猴,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她带孩子们去游乐园玩……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一辆大货车为了躲一个冲出马路的行人,把公交车站撞塌了。”瘦猴低下头,目光干涸,“她是为了救孩子。”
欲哭无泪,有时候是比哭泣更悲伤的表情。
“我本来答应跟他们一起去的……可是后来又懒了,嫌麻烦。我媳妇向来为我着想……她说她自己带孩子们去就行,让我在家好好休息。”瘦猴家不大,他后退一步靠墙站着,伸手去掐自己大腿,“你说我怎么能那样呢?……像我这样的男人,真是不死也没用。我竟然就真留在家里躺着,让她一个人带孩子出去……”
瘦猴表情僵硬,看起来没有太大的波动,可是手上却暗自使劲,大腿上布满了紫青色的掐痕。
“那是意外,不怪你……”
我的声音很轻,听起来脆弱无力,可是此时此刻,我也只能这样安慰他了。
瘦猴朝我摆摆手,说,“别这些说了,没有用。谈正经事吧,你过来看看这些画。”
他家是老式结构的套间,从客厅进去就是卧室了,里面很乱,横七竖八地堆了很多画,“明珠城有很多画家都是靠白氏集团养着的,可是那灵掌管画廊之后,削减了大部分经费……我以前拒绝过你,不知道你还愿不愿买我的画?”
我大致翻看了几幅画,瘦猴的风格和实力我心里有数,当然也有想帮助他的成分,我从包里掏出一张现金支票,说,“明天我找人把这些画拉回我工作室,结合其他人的意见给你做个详细估价,这个是订金。”
瘦猴接过来,看了看数目,说,“早知道你这么大方,当初我就不应该拒绝你。……那灵上位之后,很多画家入不敷出,私下里想让我做代表去找白寂云谈一谈,可是我拒绝了。……我是画家,我羞于谈钱,我想卖画而不是卖脸面……其实是我太自私了。”
……艺术家是没有办法按劳分配的行业,不同的际遇和渠道,可能让同一个人的画,价格相差百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瘦猴又说,“我妻子一直想带孩子们去参加英国游学夏令营,可是她又嫌贵,一直没去成……现在我有钱了,我明天就去报名。”
这时门外传来几下有节奏的敲门声。
我离门近,便走过去开门。
……像是被静电刺了一下的感觉。
白寂云站在门外,看见我,俊美的脸上也浮现怔忡的神色……仿佛碧蓝如洗的天空,风吹云散。
“你们都吃过她做的饭,一起过来给她鞠个躬吧。”
瘦猴把白寂云让进来,然后了关上了房门。
狭小空间中,三个人站在客厅里,显得有些拥挤。我跟白寂云一起给猴嫂鞠躬,烟雾缭绕中,耳边响起瘦猴的声音,“人是什么?血肉之躯,难逃生老病死,到头来不过是一抔黄土。争争抢抢一辈子,亦或忍让克制一辈子……终究什么也带不走。爱过也好,恨过也好……每个人都是过客而已。”
这些话,我听得很难受。
此刻面对白寂云,更是心口发痛。
于是我草草跟瘦猴告辞,“节哀顺变,再联络。”
白寂云把一张支票留在桌上,也朝门口走来。
我心里很乱,走出房门一路向前,不敢回头。小巷子里的石路凸凹不平,我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好像悄无声息。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吧,白寂云早就跟我划清界限,哪轮得到我躲着他呢?念及于此,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却看见他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双手插在口袋里,沉默地凝望着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小巷上空漂浮着炒菜的烟火味,混合着洗衣粉的清香,形成一种难以描摹的气息。白寂云忽然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像是被唤起了某种默契,他加快了脚步,我则转过身去……当他路过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也迈开步子,两个人一起并肩往巷子外面走去。
一路沉默。
……我脑子里忽然涌出很多很多画面。小时候,明珠城里有很多这样的巷子,白寂云喜欢捉弄我,经常并肩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踪影……巷子口千头万绪,我就会有些慌张,“快出来,白寂云,再闹我就生气了!”
我的声音空旷地回响在石壁之间。
夕阳西下,古道寂静,白寂云不知道从哪里绕到我身后,猛地把我抱进怀中。
……想起那些旧梦般的往事,我不由有些失神,白寂云忽然扯住我的手臂,用力把我拉到一旁。
这里是下坡,一辆自行车飞快地从我身边掠了过去。
白寂云松开了我,沉沉开口,“你跟从前一样,走路还是这么不小心。”
我没有回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是在内心深处,我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一直走到人生尽头,他和我都化作一抔黄土,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