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梯的表面镀着一层青灰色的粉末,不知是何物,估计是用来隔绝空气的,以防止铜梯遭到锈蚀。不过有许多地方都脱落了,裸露在外的铜体生出了斑驳的绿锈。
我突然注意到,面前的一块较大些的锈迹下,似乎刻了什么东西。
我轻咦了一声,用刀背在上面蹭了两下将铜绿磨掉,然而锈蚀得严重,露出的浅痕已无法确切辨认。我又将刻痕周围的粉末磨掉,便见在露出的铜体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很多奇怪的字符。我曾经在书本中见过许多种古文字,但面前的这些字符绝对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它们形式独特,许多笔画都七扭八歪地伸出老长,简直像是用作装饰的花纹。
我尝试着在跟前的其他链环上磨了磨,发现每节铜链上都有这种字符。这时候雨晗见我举止怪异,便开口问道:“秦龙,你在干什么?”
我仰起头来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们。
四叔也用刀背在身前的一节铜链上蹭了蹭,观察了半晌,才道:“这好像是古时的一种,用来驱邪镇鬼的符咒。”
干四叔这一行的,一般都会对符咒有些研究。符咒是人类长久以来崇拜自然、敬畏自然的产物,其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原始的氏族时期。在数千年的演化过程中,其形式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名目也愈加繁冗庞杂,诸如辟邪符、祈雨符、护身符、引魂符等等,不一而足,是历代古人对自然万物运行规律深刻体验而做出的总结与记录,其中所蕴含的信息与智慧,完全可以作为一门学科来研究。
然而如今的画符者大多只能摹出个样子,符咒的精髓多已不能掌握。面前这条铜梯上的咒文,由于太过古老,四叔仅能大致看出有驱邪镇鬼之用,而具体刻了些什么,他完全无法弄清楚。
我心中一惊。这些符咒倘若真的是用来驱邪镇鬼的,那么便可以解释为何先民们不修栈道而要劳神伤财地铸造铜梯了。他们可能认为,人可以顺着栈道走进鬼谷,那么鬼谷中的猛兽或者其他鬼邪之物也自然可以大摇大摆地顺着栈道走出鬼谷。这显然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情况。用这样一条狭窄陡直的铜梯则恰恰可以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祭祀之时,人们顺着铜梯爬到谷底虽有不便,却也并非难事,而谷中的那些所谓的鬼邪之物恐怕就无法顺着铜梯爬出谷外了。
不过,先民们付出如此代价所要阻止的会是什么呢?我朝下望了一眼,雾蒙蒙的谷底如同十八层的地狱,直扎而下的铜梯尽头,无数的恶鬼正张牙舞爪地向上张望。
四叔催促道:“先不管这些符咒所镇之物为何,当务之急,咱们还是要尽快地爬到谷底。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挂着,万一遇到突发的危险,可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我点点头,继续朝谷底爬去。这些咒文刻在这儿,没发现的时候还好,一旦发现了,便总觉得面前这条铜梯自里向外散发着一股邪气,让人心里发毛。我晃了晃脑袋,尽量摒除杂念,可视线晃动间,突然觉得不远的右侧,似乎有谁在定定地注视着我。这种感觉令我很不舒服,心念电转间,猛地将头扭过去,只见在身侧不远的崖壁凸石上,正立着一只黑色的鸟儿。
它身量不过一尺,浑身的羽毛无一丝杂色,如同墨玉一般闪着黑亮的光泽,两只碧绿的眼睛散发着阴鸷的光芒,正一脸怨毒地盯着我。那真的是一副怨毒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都跟着打了个颤。在我的印象里,除了人类之外,似乎只有猩猩等一些同属于高级灵长类的生物才有足够发达的表情肌,能够在大脑的控制下,做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可面前这只不知名的鸟儿,如何会有这般表情,又如何会对我有如此深仇大恨?
我与它四目相对,错愕间,正打算细看。它却好像意识到了我有所察觉,表情猛地一滞,而后振翅飞下岩崖,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瞬便飞入谷底,隐没在了茂密的树冠中。
我仍然心有余悸。
雨晗说:“那只鸟儿并不会有什么表情变化,而是天生就那样一副怨毒的嘴脸。村民们叫它幽冥鬼鸟,认为它是一种生在地狱的鸟,被鬼仙养在身边,日夜在鬼谷上空徘徊,一旦有人进入鬼谷,它便会在第一时间通知鬼仙。”
我玩笑道:“那我们岂不是被监视了?这可不妙,万一那鬼仙得知了我四叔秦大仙的到来,胆怯之下找个地方藏了,咱人生地不熟的,要想把他揪出来可有点困难。咱还要抓紧时间才是!”
这一段路爬得很艰辛,等到十余丈高的树木触手可及的时候,我已是手脚酸软,大汗淋漓。这不同于一般的攀岩运动,因为脚下就是被传得地狱一般的鬼谷,我们每迈出一步,其实都是在朝着未知的危险靠近一步,心里承载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条件下平安到达,真的要谢天谢地。
随着与地面的逐渐接近,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逐渐回归了原位。我长出了一口气,再次低头望了望崖底。这一望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颗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天一直雾蒙蒙的,能见度不高,在上面的时候,根本看不清崖底有些什么。现在距离近了,下面的事物尽收眼底。只见悬崖脚下,一个人正扒在铜梯的尾端,仰头朝上凝望。他面色黑黄,布满褶皱的脸上,一双空洞洞的大眼正注视着我,两只枯手鹰爪一般死死抓着铜链,作势欲往上爬。
我后背冷汗直冒,脑中嗡嗡作响。不是说鬼谷之中常年无人涉足吗?那此时这下方站着的怪物一般的人是谁?
上面的雨晗见我愣在原地不动,开口询问出现了什么情况。我朝她一摆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脸上掠过一丝疑惑,而后探头将目光越过我投向崖底,不禁也张大了嘴巴。
我们按兵不动,打算看看他有何意图。谁知他见我们如此,竟也是一动不动,呆呆地与我们对视。双方就这样僵持了十几秒,最终还是我先沉不住气了。我提高嗓音,朝他大喊道:“请问下面是哪位朋友,可否借个道?”
声音在谷中泛着回音,显得尤为响亮。可下面的人仍是一动不动地仰望着我,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我心中不由得犯了嘀咕:此人莫非是个聋子,听不到我的喊话?可这么长时间了,也总该动一动吧!还是说他压根就是个死人?可死人又怎么会爬链子呢?我低骂了一句,看了看四周,而后拿刀在身边的崖壁上用力剁了两下,碎裂的石子“哗啦”一声掉落,直朝那人砸了下去。
倘若崖底的人还活着,那么在头上有落石的情况下,我想他不可能还是这般泰然自若。
稀里哗啦的碎石雨迎面泼下,他却仍是纹丝不动,任凭石块砸在脸上、身上。我一看糟了,这果然是一个死人!
我并不害怕死人,但死人在面前摆出这样一副奇异的姿势,却足以令我感到恐惧了。这个人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因何会张牙舞爪地扒在铜梯上,我不得而知,可心中却已生起了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我仔细打量了一番身下的情况,他就守在铜梯的尽头,若想到达谷底,就不得不经过他的身侧。
我抬头对雨晗和四叔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下去探探情况。”
雨晗慌忙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摇了摇头:“这铜梯狭窄,两个人根本施展不开。我自己下去,如果真的遭遇什么突变,也能有个周旋的余地。”
讲到这里,我一手紧握短刀,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铜梯,侧着身子,一边向下张望,一边硬着头皮朝崖底挪去。
直到离那人更近一些了我才发现,他的手、脸之所以会呈现出黑黄色的褶皱状,是因为身体已丧失了大量的水分,干枯的皮肉紧紧地箍在骨架上,犹如一具木乃伊。这立即让我想起了族长老汉口中所说的那位吸血的鬼仙,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眼窝深陷,嘴巴大张,可能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探出身子,伸长手臂,将短刀在他面前晃了晃,又用刀尖戳了戳他那张枯瘪的脸,硬邦邦的,没发现什么异动。于是我舒了一口气,双腿较力从半空一跃而下,越过尸体落到了地面上。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脚踏实地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难怪人们喜欢将大地比作母亲,站在她身边,心里便自然而然地踏实了百倍,底气也跟着足了起来。我用力吸了一口母亲的气息,然后朝着仍挂在崖壁上的雨晗和四叔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们并无危险,可以放心下来。
二人落至地面,也如遇大赦般长长出了口气。